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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書與人】 太過私密卻必須傾吐的 － 林俊穎談新作《 我不可告人的鄉愁》
小說家林俊穎。（記者陳奕全／攝影）
專訪◎黃麗群
林俊穎最新長篇《 我不可告人的鄉愁》。（林俊穎／提供）
林俊穎已經不想回彰化北斗的老家了。雖然一個小時的高鐵路途平坦，連小說家兒時荒荒奔跑的墳塚群都整治得陰陽有序。「以前掃墓的時候就對著墓碑認字。還有很小的塚，前面一個更小的桌子，是小孩子的墳。大概是習俗吧，沒有人祭拜夭折的孩子，你光看就為他覺得非常寂寞。」
「但故鄉現在已讓我很不習慣，好比亂葬崗修成一格一格的墓園，所有景象和台灣任何一個鄉間大同小異。我已經有十幾年沒回去看我小時候住過的老屋舊址了，因為會非常難受……」林俊穎沒有說完，我知道那難受不是惆悵或失落或感傷，而是鄉愁還在，卻已無鄉可愁。
重現城市中流蕩者
你可能會覺得這是不是有點太感性了呢，畢竟思鄉這命題放在所謂後全球化時代、世界場景全面統一的今天，處境恐怕也像墓塚裡夭折的孩子吧。從前，鄉愁還有機會在地景中被療癒，但今天只剩下舊時間，而時間絕不可追，因此連憑弔都顯得小題大作，我們盡量別提醒自己原來是無家可歸……可是誰都知道，孩子死去時會有斷腸的母親；而當故鄉黯淡，總會有它的孩子以自己的方式點火照出一點路。
林俊穎的火光當然是他的文字，熟悉他的讀者會想起他短篇小說裡不見一絲毛邊針腳的語言，他一口氣保持住這密度，以兩年時間寫出第一部長篇小說《我不可告人的鄉愁》，筆力通篇未曾鬆懈，意志驚人。書中以「台北的現世」與「斗鎮的舊日」交叉結構成章，「台北」的文字不例外每一段每一句都打磨到最剔透（如果你是摘句狂這書大概會讓你抄到手軟），隨手都是揮霍到讓人心碎的文字：「……他漂浮，嘴啞硬如果核。他流下鹹淚，看見那大神了，頭與髮皆白如羊毛與雪，直垂到腳的長衣，胸間束金帶，眼目如同火焰，腳如同在爐中鍛鍊光明的銅。寶座前七個金燈臺，燈臺基座以骷髏簇擁處女髖骭集榮耀之大成，眼窟植紅寶石，牙床嵌咬金冠，淚骨與鼻中隔填瑪瑙。……」但在這華麗萬端的奢侈背後，隱隱埋伏者實是小說家大半人生的作祟。即使已離開職場、專職寫作近十年，林俊穎筆下仍不斷再現在城市裡流蕩不能安頓的一群人，他們荒涼、華麗、積蓄各種勃發……那或許是年已半百的林俊穎對自己青壯時光的鄉愁。
安置無依心情的神龕
但真正能展示他降靈一般寫作法術的，是「斗鎮」中以河洛腔摶捏出一種巧妙控制文白比例、兼顧音感與閱讀感的漂亮台語文書寫。「確實是花了一點時間掌握那分寸，然後，查了很多字典。」林俊穎笑。「本來只有對話要這樣寫，但後來發現不行，一進入斗鎮我就只能用母語說話了。」
由此他空中樓閣蓋出一個比現實更真的小鎮，屬於林俊穎的馬康多：「每年，夏天大三角初初是出現佇玉蘭花樹頂，一欉一欉的花蕊暗暝睏去，還是清芳。樹下古井底，半暝鮕(魚代)翻騰潑辣響，四兄晃頭吟詩彼般講，濁水溪反清，鮕(魚代)翻身，跳出古井拜天光，頭戴破鼎穿破襖。但是，這年，四兄老矣。三年前嫛也過身，四兄開始留喙鬚，竟然白蒼蒼；鹹菜姆拍胸坎，突然間一看以為是汝秀才老父回魂顯靈。……」雖然林俊穎自承「斗鎮」無非是他為了處置在現實中無處憑依心情的一座神龕（這不就是小說家最大的特權嗎），但他單單以提煉成寶成晶的文字，就能讓林俊穎私人的「斗鎮」與「台北」從此有靈，成為閱讀者共同憑附神識的眷戀之地，這恐怕是許多以寫字之快速之不加揀擇驕人者無從理解之事，當然，也將勾起挑剔的讀者另一種不可告人的鄉愁了。
讓書寫成為全部解釋
慣常低調、避世、謙退的林俊穎，衣履氣質都素淨，話音微微，處處是赧然：「書寫未必有堂皇動機，有時可能只是為了一些很小的、很個人的原因，例如我非常懷念我的祖母……說起來，也就是給五十歲的自己一個總結吧。」（他甚至跟我說：「哎呀，這書沒有什麼好看……」）彷彿迂迴地解釋著書名「不可告人」四字裡一種太過私密卻又必須傾吐的意味；但「不可告人」絕非只是羞於啟齒，林俊穎也並非扭捏，他只是毫不吝惜地將文字揮霍在作品裡，不費力氣招搖，讓書寫本身成為全部解釋。林俊穎說，寫完《我不可告人的鄉愁》那個傍晚，他走出台北住家附近每天報到的咖啡店，冬日晴朗乾燥，「忽然覺得好落寞……然後就到附近慢跑一下（他起居規律，幾乎日日慢跑），第二天沒事了，就回去改稿子。」淡到無聲的生活場景，然後你就懂了：他是把精魂都投給了小說，至於形式主題語言主義論述等等，都退位了，都是次要：那刻寫的執志，才真正是林俊穎至今不褪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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