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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木蘭妹

2011/12/07 06:00

木蘭妹

◎張錯 圖◎吳怡欣

及至得悉失憶多年的木英姨辭世,他心情出乎意料平靜,打開抽屜找出一部陳年記事簿,內裡記載一段木英姨向他訴說與木蘭兩姊妹的身世。

被輾轉販賣的漁家女兒

她是這樣說的:「我們老家本在潮州,世代捕魚為業。捕魚人兒世世窮,父親貧苦出身,家無恆產,被大戶人家雇用為漁民,每日出海捕魚。有時要出海兩日兩夜才能回來,打到的大魚留給雇主老闆,打到的小魚分成數份,老闆再占一份,其他漁民各分一份拿回家。那時我只有十一歲,因為是長女,每次看到家中無米為炊,便把小魚拿去給種田的姨媽農戶,姨媽很高興,會把地瓜分給我吃,並給我一些粗糧帶回家。

家裡很窮很窮,但母親的孩子卻一個接一個生下來,有十多個之多。男孩留下來,女孩賣出去。我本有一個大弟,長得非常漂亮,皮膚雪白,面貌俊朗秀麗。有人遊說父親把大弟賣到戲班子去,可以賣到很多錢,藝成後將會賺大錢,但父親一口回絕了。很是可惜,這孩子到了五、六歲,有天路過一面擺在路邊的棺材,聽說是碰到攔路鬼,回來發高燒,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不久便死了。

大家都非常傷心,尤其父親從此便無心出海打魚,更抑鬱成病。但另有一說謂父親酗酒好鬥,喝醉便與人吵架打架,有次被人打成內傷。家裡又是那麼窮,哪有錢去買藥?

我自己一個小女孩,竟也十分焦急,想法子去治父病。街口雜貨店一個老闆,人很好心,我知他手上有兩百塊錢積蓄,於是便跑去向他借二十塊錢。拿十塊錢去中藥店買草藥給父親煎服,其餘十塊則去糕餅店批發一些糕點出外做小買賣。

市上很多人都知我是漁民姚溪合的大女兒,也同情我家遭遇,紛紛掏錢慷慨購買糕點,一下子就賣光了。我把二十塊錢還給老闆,餘錢買米回家。這樣情況重複了好幾遍,有時錢不夠,又向老闆借。藥每次一煎再煎,最少煎三次,到了第三次,都淡如清茶。到了後來錢愈借愈多,糕點也沒人買,實在沒法還錢了。

好心的老闆就對我說,小姑娘,我的兩百塊錢積蓄都差不多給妳借光啦,沒法給妳再借,姚家又那麼窮,妳父親病也沒有起色,不能出去打魚,要還也真不易,不如就把妳的妹妹木蘭賣了。

那時木蘭妹只有四歲,被半賣半押給城裡開玉石店的姑母,這老太太嗜賭如命,每晚帶著丫環般的木蘭出外打麻將,侍茶奉菸,夜裡雀局未完,小女孩睏了就用兩張椅子併在一起蜷伏而睡。後來姑母因生意關係,在上海居住了一段時間。四歲的妹妹卻不習慣陌生環境,日夜啼哭,更不用說做婢女侍奉老太太了。這般又過了三、四年,木蘭也七、八歲稍懂人事了。

另一個賣妹原因與那個死去的俊秀男孩弟弟有關,他死後沒有棺木殮葬,只好求店裡賣一張大草蓆捲屍下葬,但連買大草蓆的錢也沒有,只好又向高利貸借錢買蓆,這批債務也是促使賣妹的原因。」

筆記繼續木英姨的敘說:「賣掉妹妹不久,有人便開始打我主意,騙我打扮得光鮮亮麗,說是出外遊玩,其實是相親許配給一戶人家。我知道後便偷跑到妹妹的姑母家,求她收留,於是老太太又把我轉賣給諸姓人家,後來更收做了諸家兒子的偏房。

不久以後,老太太的大女兒做銀會被人騙了(當年的私人供銀會有點像現在的小儲蓄會一樣),需要錢用,便又把我妹妹轉押給另一人家,身價四十銀元,如果本息歸還,便可贖回。

妹妹害怕陌生環境陌生人群,每次去到新人家都啼哭不願意,吵著要回老太太家。於是每次啼哭都遭受鞭打,還被木柴狠打,打完又被姑母贖回,缺錢又轉賣去另一人家,輾轉有四次之多。她依然不習慣而啼哭,又一樣被鞭打轉賣,這樣輾轉數次,終於賣給了章家。很奇怪,她到章家就不哭了。章家少爺後來把她收做侍妾。那時木蘭只有二十歲。」

在人生戰場負傷活下去

他閤上筆記本,木英姨卻不知道,她們兩姊妹分手後,時光如流水,入豪門數十年的木蘭妹與從前沒有兩樣,依然害怕陌生環境與人群,及至進入老年,丈夫逝世寡居,夜裡也經常亮著燈睡。

以為可以照顧她下半生的女兒,竟遽然逝世,女婿更如連續劇般把她掃地出門,再挾款私逃,讓她放在女兒手裡積蓄化為烏有,她好一會兒無所適從,神色委頓。為了開解她的抑鬱,他也會權充經師,講解一些經文苦集滅道的道理,碰到般若要義,她一知半解,唯唯諾諾。但聽聞五蘊之苦,卻會頓時眼睛一亮,凝神聆聽,若有所得。她自少失學,只憑機緣在補習學校學習了幾個月中文,其他全部自修,竟然會讀會寫,閒時執筆抒發性情,頗見天賦。六祖慧能以一個不識字的凡夫,聽聞別人誦念「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尚且得意妙悟,何況區區一個識字不多的婦人?

短短二百六十字的《心經》讓她歡喜頓悟。秋天去北部小住,臨別悄留下一封短函,叮囑萬一不測,切望能運回墓園與女兒墓地葬在一起。信中最後一段這般說:「盻僥倖快樂相聚,能除一切苦,可以回來,真實不虛,希望度一切苦厄。」

斷章取義,倒讓他覺得這老婦人靈台清澈,妙諦真傳。

但回來後轉眼三載,齟齬屢聞,他終於黯然神傷說:這裡再住不下去了,還是收拾細軟,帶妳北上倚靠妳的幼子吧。說上面這些話時,不倫不類想起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在床前悽涼跪著,鐵了心小聲說:「這屋子裡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

木蘭識字不多,卻是明理,二話不說,自去打點行李。

一去經年,竟又在溽暑中重返原居地,原來北上同住的十四個月裡,挨了十個月負心小兒子的斥罵。無甚見識的木蘭,以八十九歲高齡,短短一週,自已捆縛行李衣物,以無比毅力,千辛萬苦,坐著友人旅行車離家出走般,一路開回南部,暫時寄居外孫家裡。

畢竟已是高齡,又有高血壓及心臟病,不到數月,一場冬天的感冒,竟在空無一人的房子昏倒兩次。

因為身體肥胖臃腫,倒地後竟然自己爬不起來,那真是天下老人的噩夢。第一次暈眩倒地,她悠然回過神來,也不驚慌,爬行到矮凳電話前去電求救,再爬到大門用手杖把前門扣撥開,以便援救的人進來。她心智清明,不折不撓,知道天無絕人之路,就算從前北部孽子不斷詛咒她回去是一條「不歸路」,不要「妄想」。她也毅然以行動告訴別人她的抉擇,士與婦,均一樣,可殺不可辱。

選擇回歸人情溫暖的世界,那是人之常情,不可被人欺侮霸凌,對,以下犯上,以強凌弱的bullying,霸凌。

雖然跌得腰痠背痛,幸好未傷筋骨,身體卻也疼痛好一陣子。微風輕輕吹動疏落灰白頭髮,迷離遠眺的眼神顯得無比堅毅,像一棵秋天的樹,佝僂沉思在記憶裡,許許多多苦楚折騰的歲月,有風,有葉輕輕飄落,無風,無言無語無聲無息,寂然不動。

他於是開始明白,這就是人的成長,從最早面對霸凌逆境而屈服,到委曲殘存,然後在困境站穩陣腳,像一個血刃沙場、身經百戰的勇士,在許多艱困搏鬥裡,以堅定、勇毅、學習、適應、經驗、以及一小點運氣,徒手或持刃,克服一個又一個對手,一場又一場戰役,傷痕累累,然而活著,非常慶幸自己在人生戰場依然活著。從疲憊困頓中緩慢站起來,面對曙光,又是另一個美好早晨。

她再也不是木英姨心中啼哭的妹妹,她懂得忍辱吞聲,自求多福,許多的人生戰役,不求自保,還慷慨大方去扶助別人,有時很難想像一個失學女人,比許多飽讀經書的人還懂仁愛。可惜終是囿於傳統,以為兒女是一生倚靠,把一生積蓄及晚年幸福葬送在不可倚靠的兒女手裡。

數月後他找到一座理想居屋,方始讓她有安身之所,安享快樂餘年,讓人間重新有了溫暖、愛、關懷與希望,讓她活在幸福自主的日子,並且堅持她一貫的信念,自我抉擇,自我承擔。魯迅在〈娜拉走後怎樣〉裡曾說過,其實娜拉出走後沒有什麼選擇,一是墮落、一是回去。還有一個可能,就是餓死。木蘭比娜拉好得多了,她終於擁有自己的尊嚴,豐衣足食,不用回去。她的出走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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