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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安由戲院

2006/01/24 06:00

◎鄭如晴 圖◎吳怡欣

安由戲院隨著大時代隱沒了,年前台中市政府在尋找市區老戲院的記憶,喚起我對安由戲院難以言喻的孺慕之情,和與它相處的短暫歲月的懷念。

中華路的夜市仍晃著三十多年前的燈籠,空氣中仍飄著三十多年前的氣味。我彷彿回到第一次站在安由戲院前的光景,一輪橘黃的夕陽由西邊人家的屋頂上斜照過來,照映著這座由層層疊疊褐黑色木板組釘而成的日式建築,把戲院渲染成一片金黃,木質的黑金色外觀在夕陽下熠熠發光,看起來像一條閃動著鱗光的青黑大鯉魚。一塊巨大的電影看板高掛在戲院入口的大門屋簷上,戲院的售票窗口上貼著幾行大字:「全票十元,軍警票七元,半票五元。」一個簡陋的大麵羹攤占據戲院騎樓下的一角飄香,依稀看見麵攤鍋鼎上斜吊的一塊小小蔗板,上面以鉛筆歪歪斜斜寫著「大麵羹」三個字,鍋前的長板凳上擠坐著幾名裸著上身的三輪車夫,正埋頭呼嚕呼嚕吸著碗中發得虛胖的羹麵,這是我對安由戲院的最初印象。

父親在中部買下安由戲院這年,我在南部剛上小學一年級。當時看電影是一種奢侈,我常在放學途中,躲在人家的戲院旁,等著散場前的五分鐘大開後門時搶看戲尾乾過癮。那一年的暑假,外婆安排我獨自搭觀光列車北上,到父親的家。臨上車前她對我殷殷叮嚀:「坐上車後不要亂跑,觀光號阿姨會一路照顧妳,給妳火車便當吃,吃飽了乖乖睡覺。」她給我背了一個塑膠小壺,有一條長長的帶子,從肩上斜斜掛下來,裡面裝滿了五顏六色的健素糖,一顆小蘋果,一包牛乳糖,還有一小袋豬肉乾,好像要去遠處遠足。

這樣的裝備聚集了那個年代小小的富足,與一個孩子遠征的小小浪漫。

外婆在車窗外對我比手畫腳,不知在說什麼,顯然很不放心,我只好對她不斷地眨眼點頭,好讓她相信我聽到了。事實上我的一顆心早就飛走了,因為只要想到往後的一個月,天天可以泡在戲院裡,我就高興得坐不住。

火車將把我從高雄載至台中,父親來接我,出了火車站,我們坐上一輛三輪車。

「中華路,安由戲院。」父親對車伕說。我抬頭看眼前的這個男人,他梳著西裝頭,白淨的臉頰,下巴一抹淡淡的青灰,不時傳來一股特殊的香味,長大後才知原來是古龍水的味道。爸爸的大手一直握著我的小手,原本存在心中的生疏感,在父親溫熱的掌心中一點一點消逝了。父親在母親過世後,就把我交給外婆,他一直很忙碌,印象中他像客人,總是來去匆匆,未曾夜宿。

時間通常以各種樣貌姿態占據在個人的記憶,以證明存在的本質。我曾經很努力地將時間加以具象,試圖從安由戲院找回時代的氛圍和品味。在那一個月中時間所累積的寬度和深度,足以堆砌我整個童年,若說時間可以任意切割疊架,安由戲院將被堆砌成典藏我生命中最原始鄉愁的城堡。因為它是唯一讓我通向父親的一個空間,通過這空間,我才得以和父親的生命重疊,印證父親靈魂上曾有的傷痛,和屬於那個時代的卑微躁鬱。

記得第一次踏進戲院,螢幕上正在播放一齣賺人熱淚的台語愛情片,戲院裡坐了約有半場的觀眾,愈是後排座位上的脖子拉得愈長,黑暗中不斷傳來隱約的啜泣聲。幾束白亮的光,從最後一排椅子上方的播放室射出,下方深深凹進去的牆垣上釘著一塊招牌,依稀可見「福利社」三個字,透著微弱的光,三角形的玻璃櫃內散放著黑松汽水、冰桶和各種五顏六色瓶裝蜜餞。

說來奇怪,真可以大大方方坐在戲院裡看戲時,我反而對螢幕上的人物心不在焉,這座日式的戲院雖說不上富麗堂皇,但寬廣的木頭空間,昏黃的燈光具備了戲院該有的情調。

我溜下座椅開始裡裡外外探險,眼睛被右側安全門縫外的一縷幽光所吸引,推開安全門,眼前豁然開朗,觸目是一座美麗的花園,天際一輪銀月,正照映得池水燦燦流金,一陣風來,池面像打翻的銀盤,流竄的銀光射得眼睛有些睜不開,池中央的岩壁上一泓水流嘩拉嘩拉,一彎彎小橋搭在水池兩端,橋下幾條大大小小的金魚游來游去,小橋上一座矮腳日式黑燈座散發著柔和的光暈。我看呆了,迫不及待脫下鞋襪,跳進池子裡。

爸爸從戲院裡追出來喊著,「池子裡很滑,別跌倒了……」但是,來不及了,腳底一滑,我一屁股坐下去,只覺得兩股間梗著一物,用手一摸,居然是跌坐在一條大金魚上,趕緊起身的當兒,低頭卻見那條金魚睜著兩隻圓眼,在原地動也不動。我嚇壞了,有那麼一分鐘長,池中的那條金魚才彷彿慢慢醒了過來,微微搖了一下尾巴。「哈哈哈……」水池旁的小樓裡,伸出一個男孩的頭,對著我狂笑,原來這裡是員工宿舍,裡面住了幾個和我一樣年紀的小朋友。

接下來的幾天,我很少看到爸爸,他把我交給戲院裡的經理,自己每天忙進忙出。本以為整天看戲一定很開心,但才經過半天就覺得無聊了,因為每天每場演的都一樣。正是暑假中,員工宿舍裡的孩子整天在戲院裡跑來跑去,爸爸交代福利社的旺叔,每到下午就發給我們每人一個香噴噴的麵包,有時時間未到,幾個孩子已迫不及待在福利社櫃台前守候,這時戲院進貨的後門就成了幾雙眼睛守候的目標。

這天下午,電影放到一半,像停電一樣,突然一片漆黑,接著一陣騷動,戲院四角的麥克風,無預警地傳來一陣陣曖昧的樂音,舞台中間突然大放光明,此時一聲聲響亮的口哨在觀眾席上此起彼落。

原來舞台的右側跑出一個全身只圍條大毛巾的女子,在嘈雜的人聲中隨著低俗的伴樂緩緩舞向舞台,濃妝艷抹的女子,邊舞邊轉,隨著「自轉」面對觀眾時,她兩手突然一張,迅速地把圍在胸前的大毛巾向人一攤,隨即又快速地把自己裹起來了,就在那一張一裹間,我看到一個肉豔艷的女體,「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台下的男人像瘋了一樣地叫著。我們幾個孩子看得目瞪口呆,遑論那些不約而同紛紛站到椅子上的男人。

這晚,我躺在床上睡不著,一種奇怪的感覺伴著耳裡不斷響著的蕩人心魂樂音。接連好多天,戲院裡午場的表演熱熱鬧鬧一再重複,而且都是選在電影播放到一半時。每到中午,進場的人很多,不但座無虛席,快近中場時更是湧入一大批人,擠在第一排的左右兩側,把戲院擠得滿滿的。

這個下午散場後,忽見爸爸來到戲院,他鐵青著臉,大發雷霆:「是誰安排脫衣服表演?戲院就算沒生意,我也不准有脫衣舞的表演!」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發脾氣,也是最後一次,第二天起經理就不再來上班了。一天晚上睡覺前,爸爸來到我床邊,凝視著天花板:「戲院的生意會好起來,爸爸會想辦法的,我希望有一天,戲院能傳到妳們這輩手上……」他雖面對著我,可是又好像在說給自己聽一樣。其實,我不要戲院,只希望有一天能窩在爸爸身邊,和他一起看戲,哪怕只有一齣戲。

暑假結束後,我又回到了高雄。安由戲院成了我交新朋友的籌碼,「我們做了好朋友,我就帶你去安由戲院看戲。」我常對我新夥伴說。

一天放學回家,阿嬤滿臉憂戚地對我說:「妳爸爸怕被警察抓去關起來,兩天前躲到日本去了,以後有人問起爸爸在哪裡,要說不知道,懂了嗎?」我點點頭,但是我不懂。那時社會政治氣氛低迷,到處可見白色恐怖,懂事後才知,當時父親頂著窩藏資助二二八事件相關分子的罪名,在一個深夜裡,化名日人悄悄走避日本。父親來不及安排戲院裡的員工,只在臨走前交代繼母:「賣掉戲院吧!員工借的錢,不必還,算是給他們的一種補償。」禍不單行,就在此時阿嬤突然中風撒手人寰,生活無預警突然變調,不知所措中,我被親戚急急送回台中的家。

再回到安由戲院,眼前的建築看來增加了幾許滄桑。

易主後的安由戲院,原來的經理又回來了,戲院又悄悄上演脫衣舞,生意一天強過一天,成為艷名遠播的脫衣舞戲院。沒有脫衣舞表演時,戲院裡砲陣聲隆隆,煙硝味四散,不用說,裡面演的正是布袋戲。

父親的家,就在戲院的正對面,此刻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假日無聊時,我常坐在可以看見對街戲院的二樓窗台上,戲院的看板經常更換,一下是電影,一下是歌舞團,不多久又變成歌仔戲。

換了新環境新學校,同學們大都住在安由戲院附近,但是安由戲院已不再是我的驕傲,也不再是我交新朋友的籌碼了。假日,我常坐在二樓臨街的窗台邊,注視著安由戲院五顏六色的看板,心裡沉甸甸。我想大叫,想用力嘶喊,我張口大叫住在對街的同學的名字:「吳富美……吳富美……」直到整條街的人都望向我這邊,直到整個安由戲院聽見我的聲音。

以前的收票員還在,偶爾我仍會溜進戲院裡,只為看看花園水池裡的金魚;那棟員工宿舍已整修成新老闆的住家,原先住在那兒的小孩都隨著他們的父母離去了。我跟著繼母生活,偶爾自己到市場買菜,經過以前福利社的員工旺叔所擺的魚攤,他總會用荷葉包幾條魚給我,我推說不要,他就一臉生氣:「我還欠妳爸錢呢!」小學畢業那年,繼母離開我家,她變賣了所有的產業,包括戲院對街這棟讓我避風遮雨的樓房,我離開了安由戲院,從此沒有了家,父親再也沒回來過,我被迫搬到學校宿舍。有一晚,睡在宿舍的床上,我夢見他抱著我坐在安由戲院看戲,我聞到他身上古龍水的味道,直到醒來那味道還在。暗夜中,月光正好由窗外照進來,刺痛了我的眼睛。

幾番遷徙,多年後,我特意回到台中的中華路,那時父親早已過世。安由戲院這邊已拆掉變成一個大賣場,我怔怔地站在馬路中央,試圖從賣場對街五光十色的小鋼珠柏青哥招牌中,尋找記憶裡的住家。在那嘈雜的轟隆轟隆聲中,時間從遠方走來,父親仍在,安由戲院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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