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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詩、靜悄悄憂傷、嗎? - 上

2012/01/09 06:00

◎吳晟 圖◎王樂惟

1

1975年詩人節,我以〈吾鄉印象〉詩輯獲得吳望堯基金會舉辦的第二屆現代詩獎,評審委員給予這樣的評語,刻在獎牌上:「以鄉土性的語言,表現時代變化中的愁緒,真摯感人。」實在說,當年我對這幾句評語,如何切中我的詩作本質,不見得有多深的體會。

〈吾鄉印象〉系列詩作完成於70年代初,正是工商社會快速興起,電視機等「文明」產品,沿著電線桿全面入侵農村的年代,這組詩作適時表現了在地農村子弟對這些現象的反應。然而詩的創作,來自生活最直接的經驗,往往重於理性的論述解析。隨著知識的累積與自然環境的破壞愈趨嚴重,我才真正理解到自己的「愁緒」所在。

回頭看這些詩篇,確實明顯流露出環境變遷的深深疑慮。

晚霞仍然殷勤的送別

在同伴愈來愈稀少的馬路上

而我們望見

城市的工廠、工廠的煙囪、煙囪的煤灰

隨著一陣一陣吹來的風

瀰漫吾鄉人們的臉上

以粗糙的皮為衣

以乾硬的果為實

笨拙的植立馬路兩旁

我們是愈來愈瘦

愈來愈稀少的木麻黃

——〈木麻黃〉,1975

歷經60、70年代所謂的經濟起飛,台灣的山林大樹幾乎砍伐殆盡,一路砍伐到平原到海岸。〈木麻黃〉這首詩是小小的具體縮影。

林木砍伐和工業化齊頭並進。含有大量毒素的汙水和廢氣,毫無顧忌毫無管制地排放,肆意汙染空氣、汙染河川、毀損大地。甚至稍一疏忽便將造成無窮禍患的工廠,也悍然設立。

70年代台灣興建第一、第二座核能發電廠,陸續有環保專家學者,以1973年美國三浬島核電廠的嚴重事故,提出警戒。

然而,繁榮啊急速的繁榮啊,所有的傳播工具,都這麼自信地誇耀、興奮地頌揚,掩蓋了少少的微小的檢討聲音,不去探究繁榮背後隱藏多大危機,將造成永難復原永難彌補的大傷害。1980年我在愛荷華期間,讀了更多三浬島核災事故的報導。

1981年10月,我在《現代文學》雜誌上發表了一首〈制止他們〉,長達百行,是我截至目前行數最長、也是語調特別激昂的詩篇。詩藝有待斟酌,但急切心情十分鮮明。

挫傷,可以用你教導我們的堅強療養

窮困,可以用你教導我們的勤勉克服

屈辱,可以用你教導我們的厚道原諒

若是你的骨骼、你的血脈、你的肌膚一再遭受傷害

還能稱為美麗之島嗎

再美好的家園

不盡心維護

轉眼將成廢墟

制止他們啊制止他們

用我們不容曲解、不容敷衍的聲音

制止他們繼續摧殘你

——〈制止他們〉,1981

整個80年代,知識界對環境意識有一定程度的省思、啟蒙,如1983年韓韓、馬以工合著的《我們只有一個地球》、1983年心岱出版《大地反撲》、1985年,宋澤萊出版《廢墟台灣》、1986年陳煌編《我們不能再沉默》……然而挾開發為名的滾滾風潮,彷如洶湧的土石流,幾乎淹沒了所有省思的聲音,顯得多麼微弱而無力。

2

身為農家子弟,承續父祖,從年幼以至逐漸老邁,終生立足在自己的鄉土,成長於斯、耕作於斯,養育子孫,世世代代賴以安身立命,我對土地的濃郁情感,難以計量;同時我也是生物教師,對生態環境的變遷,特別留意,增進更深一層的知性認識,更深一層的關注。

數十年來,這樣的情感和關注,經常流露在我的詩作、文章中,是我最主要的創作動力。

稍稍檢視,大家都很清楚,開發主義的經濟思維,漫無節制主導著台灣社會的發展,盲目追逐經濟成長,成為全民理所當然的「核心價值」,放任土地正義泯滅、環境倫理極度扭曲。我們的經濟成果,是犧牲了多麼可貴的美好環境,耗費了多麼鉅大的自然資源,造成多大的汙染負擔所換取而來。只是多數人不願去正視,任由開發的洪流繼續氾濫,不願緩一緩腳步。

而且所謂的經濟成果,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付出的龐大環境債務、社會成本,卻由全民買單,由下一代背負,這是何等不公平。

我所立足的彰化縣,位處島嶼中部平原,濁水溪北岸,有最優勢的灌溉系統、最肥沃的良田,是島嶼不可或缺的重要糧倉。然而多數地方首長、政客,不知珍惜,急功好利而短視,貪圖眼前暴利,不從農漁業永續發展去規畫,反而極力配合財團,挾繁榮為名,蠶食鯨吞,掠奪大好農田與海岸,「開發」工業區,最大型的彰濱工業區,占據十多公里北彰化海岸,豐饒漁產幾近滅絕,工廠進駐率卻遠低於一半。

還有許多工業的覬覦,如杜邦化學工廠、垃圾填海工程、東麗紙廠等等,每一項「建設」,勢將毀棄更多更大的在地產業,幸賴「環保人士」歷經艱辛的抗爭才倖免於難。

但我幾乎不曾轉化為行動,親身參與抗爭,只以一組〈憂傷西海岸〉的詩作,表達沉痛的憂心。

長臂大勺的怪手

一公里一公里挺進開挖

島嶼優美的海岸線

歷經億萬年浪潮溫柔雕塑

正快速被切割

騰壺、花跳、燒酒螺、招潮蟹……

沼澤濕地洶湧的生機

倉皇走避不及

死亡的呼聲警鐘般響起

波濤起伏間

猛烈敲打無人聽聞的海岸

——〈馬鞍藤〉,1999

我一直未曾挺身而出參與環境保護運動,自我檢討,主要原因是我定居鄉間,教學、農耕、照顧家庭,兼事寫作,已占去我平日大部分時間,僅餘少許心力,則全副精神寄託在政治改革,認定這是最直接的途徑,最有效的解決方式。

從青壯歲月到而今白髮蒼蒼,從肅殺之氣籠罩的威權戒嚴時期,到政黨輪替,數十年來和許許多多信奉自由、民主、平等、人權基本價值的人士一樣,積極投入台灣民主運動,幾乎每一場選舉都為黨外、為綠旗鮮明的候選人近乎狂熱地助選,在寒冬的夜晚,一鄉又一鄉,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一場又一場站台,慷慨陳詞、宣揚民主理念,甚至走上街頭吶喊,或絞盡心思製作文宣。

比起更多人士的犧牲奉獻,我的付出微不足道,但畢竟耗去了我的生命中許多大好時光,我從無悔,卻難免有很大的期望落差。

只因我們傾全力支持的檯面上政治人物,就環境意識而言,大多數並沒有預期中的「進步」觀念,拚政治之外,還是陷入開發再開發、建設再建設等等經濟掛帥的「主流價值」,無暇旁顧更遠大的永續經營的綠色藍圖。

3

2008年5月,政黨再輪替,老字號國民黨重返執政,封建勢力大復辟、黑金體制大反撲,不只延續開發主義,甚至變本加厲,更大量通過強制徵收農地良田,更快速通過大大小小「開發案」。國光石化公司的「八輕計畫」,便是其中之一。

輕者,輕油裂解廠的簡稱;八輕乃從台灣島嶼設廠一輕、二輕,依序排下來第八座輕油裂解廠,原名是「國光石化科技園區計畫」,為了方便易懂起見,還是普遍直呼八輕、主導者是國光石化股份有限公司,最大股東是官方的臺灣中油股份有限公司。

八輕從90年代中期成立籌備處,開始尋找落腳地,遊遍島嶼西海岸,四處碰壁,都不受歡迎,2006年幾乎已成死案。

彰化縣長卓伯源卻視為珍寶,趁機爭取在濁水溪口北岸,彰化西南角大城濕地設廠,2008年5月14日,政黨交接之前,還遭行政院駁回,不料國民黨馬政府一上台,6月底便迅快核准此案。

2009年卓伯源競選連任期間,張貼大型看板,大肆宣揚二林中科四期、大城濕地八輕,為二大政績,將創造多少就業機會,多少經濟產值,帶動多大繁榮等等,洋洋自得。

在彰化縣環保聯盟、反國光石化自救會的守護下,2010年已凝聚龐大的反對力量,卓伯源面對這股社會壓力,卻將責任推給「前朝」,亦即他只是延續前朝的政策,一副無辜狀。

就算是前朝的政策,如果錯誤,一定會、一定要遵循嗎?

我曾當面送給他《濕地.石化.島嶼想像》這本書,表明大是大非重於私人情誼,苦口婆心勸說;也曾邀集彰化縣文化局諮詢委員、教授,去縣政府陳情,我們舉出標語:

國光石化、禍延子孫

面對歷史、要做明智抉擇

為訴求,呼籲卓縣長仿效陳定南、游錫堃反六輕、蘇煥智反七輕,站出來反八輕,我們絕對會站在他旁邊,做他的後盾。他卻又改口說「尊重環評結果」,一再推拖。

像這樣好大喜功,又沒有擔當的地方政客,我實在無言以對。

4

從2009年我持續關注並蒐集六輕及八輕相關資訊、媒體報導、專家學者論述,愈明確了解八輕不只對彰化縣,而是對島嶼生態環境,必將造成超乎想像的嚴重衝擊、毀壞。

2010年初春,因某些機緣,我跟著台大研究生許博任等一群年輕學子,去二林中科四期空曠園區、去相思寮農家、去國光石化預定地芳苑、大城海岸,去沿海養殖場,實地走訪,聽他們的導覽、解說,在現場所見所聞所感,與之前看到的資訊,相激相盪,長年以來蓄積的憂傷,終於爆發出來,轉化為不可抑止的悲憤。

在全球暖化警訊頻傳、節能減碳的呼聲已是全球有識之士的共識,我們的國土絕不容許再繼續糟蹋,環境絕不容許再繼續破壞,高耗能、高汙染、高排碳量的產業,絕不容許再繼續擴張。

國光石化的禍害已經論述得很清楚,我的信念形成強大的聲音推動著我,開始醞釀〈只能為你寫一首詩〉的詩篇,並尋思如何實際介入反對運動。

很巧合的是,6月初詩作定稿,不久接到《商業周刊》編輯王宛茹來電,表示將製作「台灣天空浩劫」專輯,報導「汙染大怪獸」八輕廠,即將強渡關山,邀我寫一首詩,一星期交稿。

依我的寫作習慣,一向很緩慢,若非早就寫好,哪有可能在短短時日內完成。

更巧合的是,首次接到彰化環保聯盟理事長蔡嘉陽電話,邀我和劉克襄、徐仁修、文魯彬幾位關心自然生態的寫作朋友,一起出席守護白海豚記者會,我毫無遲疑,立即應允。當天早上我到烏日高鐵站,《商業周刊》剛出爐,我買了一本帶到會場,記者會上即席朗讀〈只能為你寫一首詩〉,代替發言。

多麼希望,我的詩句

可以鑄造成子彈

射穿貪得無饜的腦袋

或冶煉成刀劍

刺入私欲不斷膨脹的胸膛

但我不能。我只能忍抑又忍抑

寫一首哀傷而無用的詩

吞下無比焦慮與悲憤

我的詩句不是子彈或刀劍

不能威嚇誰

也不懂得向誰下跪

只有聲聲句句飽含淚水

一遍又一遍朗誦

一遍又一遍,向天地呼喚

從此我主動參與、積極籌畫,和施月英、林連宗等地方人士,一起展開一場又一場說明會、去縣政府抗議、萬人上凱道……和賴和基金會執行長周馥儀不斷討論藝文界聯署發表聲明;和吳明益合編《濕地.石化.島嶼想像》;文訊雜誌社、青平台基金會協助邀請作家遊濕地;多次去台北和王佳真等專業環保人士開會……進行一連串反對國光石化的實際行動。

我不諱言,在這一年實際行動中,我持續不懈抱持著近乎拚命的高昂情緒,竭盡所能運用社會資源,所有心力都毫無保留投注其中。我向來很少失眠,即使數年前診斷出罹患重症,進手術房、頻繁出入醫院,還是幾乎不曾失眠過。但在反國光石化期間,卻為焦慮所苦,情緒緊繃,經常半夜醒來即睡不著,尋思對策,籌畫可行的作為。(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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