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惑鄉之人 - 3之2

2012/01/16 06:00

【閱讀小說.長篇精摘】惑鄉之人 - 3之2

◎郭強生 圖◎阿尼默

我自認我的閩南語是台北口音,並不算是胡謅。事實確是如此。在酒店工作那段日子,我不但得學日語,「台灣話」對那些日本客人來說,更是必要的異國情調。甚至有些曾在日據時期台灣生活過的老紳士,聽到我們工作人員彼此間說著「台灣話」還會激動地流淚。

那年在吉祥戲院拍片的工作人員都不知道的一個祕密:松尾能說一些簡單的閩南語。可是他在人前從來不說一句。

第一次聽見他用閩南語對我說出「台灣囝仔」幾個字時,可想而知我的驚訝。松尾有太多祕密,只有我最清楚。同樣地,我骨子裡不符年紀的早熟陰沉與貪婪,自以為不露痕跡,松尾卻一眼把我看穿。就像第一次在試戲時,他設計我在眾目睽睽中跪地挨巴掌。

看似是我上了他的鉤,又何嘗不是他上了我的鉤?

隱約明白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場遊戲,一場主人與僕人的遊戲,一場征服與屈服不斷翻轉的扮演遊戲。說那是中了電影的蠱,也沒那麼單純。更好像,那是我的宿命。

在台北,我們有了新的戲碼。在他的介紹下,我開始在店外賺取更多外快,接待他的「特殊」朋友。

要說自己是台灣花蓮來的,懂嗎?松尾這樣交代我。收入都是你的,接不接在你。我只是想幫你。在日本很多藝人沒成名之前都需要這樣的收入。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

我懂,我說。

我沒有懷疑或抗拒,自從他挑中我演出他電影中那個本島少年後,我的人生就再也沒有脫離他派給我的這個身分。我一直在演著他心目中的那個角色。他的朋友也都抱持著類似的心情來到台灣,島上青春的少年總為他們帶來奇異的興奮,彷彿我的肌膚毛孔會釋放出一種叫「台灣」的氣味激發起他們深沉昏暗的欲望。啊支那的可愛少年哪──他們之中有人還會迷亂地發出這樣痛苦又感傷的囈語,讓我覺得整件事有種荒謬的喜感。

我青春的肉體到底是屬於支那還是台灣島呢?

也許他們也搞不清楚,而我卻漸漸習慣,他們越洋尋求的滿足慰藉就是我,未開化的純情台灣少男,操著他們喜愛的拙劣口音,不管說的是日語還是閩南語。

他們之中有的態度溫和慈祥,讓我躺在他們身邊,用他們枯老的手掌愛憐地遊走撫摸我的全身,詢問著我的身世。我的答案,一則不算全然造假的謊言如下──我的父親上過公學校(他在偽滿念過書不是嗎?),母親是本省人與山地人的混血(關於這點我一直這麼相信,雖然父親從未親口對我證實過)。我高中沒念完就出來打工了,因為爸爸年紀大了(說到這裡我總難免語塞而想要哭,反更讓人覺得我身世堪憐)。聽了我的故事,他們不少人的情緒便出現波動,有的還能即時回春,翻身緊抱住我使勁親吻,好像他們有什麼神祕內力可以就此傳進我的體內,讓我不再受環境的擺布……

另外有些客人就完全是不同作風。他們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走進門,坐進沙發把腳一抬,教我為他們脫鞋,然後又使喚我去放洗澡水,為他們泡茶,準備浴袍,在我忙得團團轉之際,也許就會突然粗暴地壓住我頸子把我推倒在地,我這時便要驚慌地低喊著大人大人,有人來了……他們摀住我的口鼻,用力把我壓住。次數多了,我也就趁他們把我壓在地上時,學會分辨出他們身上不同古龍水的牌子。我倒不介意這種看似凶惡,卻比較經濟的方式。通常很快完事,然後繼續伺候完他們出浴更衣就寢,我的僕役演出便可告一段落。這種人通常家有妻小,不會要求我跟他們同寢過夜……

不論哪一種,小費倒是都給得很大方。比較討厭的是第三種,松尾也會加入的場面。讓我介意的並不是多了一個人,而是這種情形會出現,多半因為松尾與對方熟識,我就會被當做是自己人,拿不到我應得的外快與小費。

奇怪的是,我的明星夢當時並沒有破滅,我一直還相信自己有著尚未被完全開發的表演天分。

直到跑回日本的松尾又再度來台,並化名為「江山」開始在台灣拍一些鬼怪打鬥片。我才知道,他從來沒真正把我當做一個可栽培的明日之星。

我才知道,他其實是個在日本混不下去的二流導演。

敏郎一直對我的背景來歷好奇。這也難怪。在我們初識的頭幾年,我從未完整地全盤托出。看得出來,他非常想探問我自殺的原因。但畢竟是鄉下長大的孩子,在他左一句右一聲的「小羅大哥」面前,還是有些畏縮的。混跡台北十年,讓我已經帶了某種濃重的江湖氣。這在停留於昭和年間,樸實單純的敏郎眼中,尚陌生的我大概與台北惡勢力畫上了等號──至少當下我是這樣意識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我想要聊聊關於我的一些遭遇,也不見得說了他就能明白。例如,我費了好大工夫才讓他明白,他突然看見的日據時代重現,不是時光倒流或人死復生,那是因為在拍電影。電影中看到的並非真實的事件,沒想到這個概念對四十年前的人類如他,是很不容易想通的一件事。那一次的相會,我只為了說明什麼是電影,就耗去了整個下午。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敏郎反問我。

我遲疑了半响,感覺被他將了一軍。最後我緩緩歎了一口氣,才回答他,因為我曾經是電影中的演員。

小羅大哥,拍電影很苦嗎?

你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因為我感覺,可能你想死跟拍電影很苦有關──

他的推斷讓我覺得既吃驚又好笑。他雖落後了我四十年,但是卻不影響他的聰明與敏感,我甚至懷疑是否正因如此,來自心思純真年代的人,才能感受得到更多?

小羅大哥,你為何在笑?

因為我覺得你很可愛,很聰明。

敏郎摸摸他四十年前剃過後,便沒再改變長度的士兵頭,傻里傻氣地跟著一齊笑起來。

我如何能對著這個宛若白紙的鄉下青年說出我的過去?這個受殖民思想教育長大的孩子,甚至不知道日本在二戰中犯下過哪些罪行。

他不懂得的惡,就像我從不相信的善,到了最終又有什麼差別?我和他靜靜坐在夕陽裡,等待夜晚的降臨。

有那麼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問他了解不了解殖民地的意思。他很認真地反駁我,那是老一代台灣人的想法,到了他們這一代,日本人已經接受本島人,很多待遇已經較早年公平……

公平。我在心裡默念著這兩個字。已經被不公平對待的,能真正看到公平是什麼嗎?

還是說,只羨慕著自己得不到的,以為得到了就是所謂公平?

不忍告訴敏郎,那時已經是二戰末期,日本人在太平洋戰爭中節節失利,加緊速度推動的皇民化運動只為了吸收更多願意效忠的國民,做為延續戰爭的本錢。看看松尾和他的那些朋友就知道,雖然當年也還只是青少年,但是殖民地經驗當真會遠離他們嗎?

在酒店打滾討生活的那段荒唐歲月裡,我認識到各形各色卑微的下層人物。他們用各種自以為的方式,企圖爭取到公平的待遇。賭場的混混羨慕大哥級人物,不用現金就可賒帳上桌,夢想翻本最後卻簽下巨額本票,被逼上絕路。酒店小姐當了人家情婦,一週裡只要男人來過夜的次數跟回到老婆身邊的時間殺個平手,就覺得自己地位大大提昇,上班的時候也特別來勁。

那幾年台灣經濟大好,錢淹腳目,酒店生意紅到一發不可收拾,「花中花」的開幕更把酒場規模帶到五星等級。我在酒店界有些資歷了,當然想辦法也要擠進這些大店,小費能撈則撈,小姐的皮肉錢能抽就抽,陪睡日本客的外快當然能賺也不放過。覺得終於揚眉吐氣,走進百貨公司下手從不看價錢,專櫃小姐都對我哈腰鞠躬。以為從此站住了腳,卻輕忽了有油水的地方就有黑道。我被狠狠修理了一頓,因為賺得太凶,還被威脅從此不可以讓他們在台北酒店界看見我,否則潑我鹽酸、斷我手腳。

最後只能棲身台北火車站附近的茶室陪歐吉桑喝酒,無疑是從雲端跌入泥淖。那時候,這些地方都還是偷偷摸摸的,躲警察也躲圈外人滋事騷擾,店裡永遠燈光昏暗,陳年菸熏的地毯上蟑螂來去自如。豈知,這就是我人生最後的一站。

虯亂的記憶,無法斬絕只能深藏。

然而這一天說到了什麼是公平,我忍不住憶及後來在圈內認識的小羊。我隱瞞省略了背景細節,跟敏郎說起這個他一定覺得匪夷所思的故事,關於一心想要變性的小羊。

這個容貌並不怎麼美麗的男孩子以為,自己既然愛的是男人,就只有變成女人才可能與心愛的人相守。他以為,他愛的人都辜負了他,他的情路如此坎坷就是因為他不是女人,因為那些他愛過的男人最後都跟別的女人結婚了。這個叫小羊的男孩覺得,這不公平。他的愛一分也不少,為什麼他不能和那些女人一樣公平競爭,得到一個男人和一段婚姻呢?……

說完我深吸了一口氣,不敢立即轉頭去看敏郎的表情。我卻仍能感受出並肩而坐的短短空隙間,突然彷彿有一股低壓升起。

原本我只想用這個例子來解釋,我覺得太多人對公平的誤解讓他們的人生最後走進了死胡同。不知道小羊現今如何了?他真的去做了變性手術嗎?他終於成為女人而享有了婚姻的權利,與他愛的男人過著他夢寐以求的人生了嗎?婚姻,男女,家庭,對小羊而言是如此根深柢固的觀念,甚至非要成為女人的那一天,這幅幸福的想像才能完全圓滿。唉小羊──

想著下落不明的他,想著人們多麼容易便以為那些得不到的東西一定是好的,竟然無法繼續訴說我的想法,留下了無疾而終的尷尬收尾。

嗯……喔喔,原來如此……

怔忡間,我聽見敏郎發出了這樣的自言自語。起初不確定他究竟想通了何事,等到猛然意識到,他莫非因此猜測出關於「小羅大哥」的真實面目時,我竟當下感覺血液迅速往額頭衝……

已經很久沒有為這種事情忐忑了,但我突然陷入兩難的心情。希望他知道,也不希望他知道。不希望萬一就失去這樣的一個朋友,更不甘心連鬼都要瞞。

然後就聽見敏郎接著說道:所以結婚有家庭還是很重要的啊!怪不得我阿母那時候說,等我做兵回來,就給我娶媳婦了──

啊──我僵硬地擠出一個笑容。

告白的時機稍縱即逝了。是的,連鬼也要瞞啊……

小羅大哥為什麼沒娶某?我原來以為來上香的姑娘是你的牽手,不過發現她原來有點痟痟。哈哈,誤會了!

那,敏郎有喜歡的人嗎?

他竟然害羞起來,連說沒有沒有。女生很討厭哪,沒事就愛捉弄你,要你幫她們做這做那的──

顯然年輕的敏郎連那就是示好傳情都還不懂。他接著反問我:小羅哥怎麼會認識像那樣的朋友?

我愣了一下才會意過來,偏過頭去,只冷冷地拋下一句:這世界上本來就是什麼樣的人都有。

什麼樣的鬼也都有。

在我第五,還是第六個忌日,敏郎低聲向我抱怨,沒有琴譜,吹來吹去就總是那幾首曲子。他會的歌又很少,可是很想練新的曲子呢!

小羅哥,你哼首你喜歡的歌,教會我之後,下次就可以吹給你聽囉!

敏郎把玩著手中的口琴,臉上似乎略失以往的開朗,想必這樣幾十年的魂魄殘延真的讓他感到抑鬱無趣了。

我們坐在離墓塚稍有些距離的小草坡前,看著我爸把一樣樣帶來的忌奠用香爐花瓶盤盆收回背袋裡。我心頭一陣隱隱酸熱,看自己的父親年年這樣折騰,真是造孽。這一日見他比上回白髮增加好多,不禁心虛地憂忖著:他還能來這兒看我幾年呢?

沒人為父親上香的那天到來的時候,或許也不算是壞事,因為少了不必要的情緒起伏,總比讓老人一年年醒來孤孤單單,又空空蕩蕩地回去睡下來得好。他不來了,我繼續死亡的葬寢,也不會有不甘或擔憂。

可是這一天,敏郎的落寞神情令我不再覺得無牽無掛。

如果父親不能再來看我,敏郎就又將是孤單一隻了。敏郎平日並不待在墓園,據他的描述,白天他在山裡看鳥聽泉,夜裡有時會進鎮上遛遛轉轉。他跟其他的「老鬼」──照他的用語──並不往來,要不是在我第一個忌日,他聽見有人竟然跟著他的口琴一起哼出旋律,他才不會下山來看個究竟呢!

莫非,並不只有我想到過這情況:在未知的某年,我們無法預知的情況下,來年就見不著面了。所以,才要我教他一首歌,做為紀念嗎?

一時還真想不出啥歌曲哩──我笑笑說道。先告訴我,我不在的這一年,有什麼新聞沒有?(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