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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姜太瘋の魚
姜太瘋?魚
◎許裕全 圖◎顏寧儀
姜太是我的釣友，什麼都不愛，只瘋魚。我管他叫姜太瘋。
舉凡驍勇善戰的魚類，都在他的挑戰名單內；而潛藏水底游弋流泛黑光的鱧族，於他，更是尤物。
他告訴我一個祕密，當年我們常蛇潛進去的匿名河域之所以無魚，那是他把河給釣死了。別鬧了，我說，姜太瘋，你何德何能殺死一條河啊。這駭人聽聞的事我從沒對旁人說起，因為每次話溜到嘴邊就差點把我給笑死。事過境遷，琢磨推敲下倒也有幾分可疑。
數年前姜太曾在一條處女河域釣起逾十五公斤重的蛇頭鱧魚，這個體型放在現今菜市場那種以百克計算魚體的磅秤上，算得上是恐龍時代的遺族，被時間空間史冊學者所遺漏，若非神蹟，根本不會浮現淡水河的版圖上。消息曝光後，這條河便被無以計數的釣竿徹底蹂躪，原本神祕深邃的原始林地，一夜間蛻變成遊樂場，每一輛車都可以沿著前方胎痕壓輾成的通路直搗釣點。
於是乎人類的創意發揮得淋漓盡致，搭帳篷、燒烤、放煙火；接著架樁拉網、攔截、施毒、炸藥，族繁不及備載，把一條生猛流動的河域踐踏成水族的煉獄。幾年後我們舊地重遊，面對死寂的河水以及從上游不斷沖刷下來的漂流木，枝椏浮沉像屍骸，一截一截無限傷懷。不見魚兒換氣打水，河的元氣殆盡，那種感覺，誠如姜太所言：把一條河給殺死了。
把魚的心理讀進心裡
然而姜太一說起這些蛇頭鱗鰭類，他就神了起來，眼裡炯炯有光。這光，像是從瞳仁直直射出。當他對我碎碎念著狗屁倒灶的魚經咒語而我又來不及閃人時，便能感受那道光束亮晃晃穿透我身，彼時我只是他眼中的發光物體，一條河，一灘水漬，一面鏡子。他穿透我，從我眼眸裡看到液態幻象，魚的幻象。
而我愚蠢至極，跟一頭瘋子比目魚般漆黏，黏了這麼多年。
象神颱風掃落新航飛機那一天，我們剛好窩在魚塭釣場，這兩件事其實沒有必然因果關係。釣場人聲嘈雜，高分貝的破音樂，走動的人群，熱鬧得像辦嘉年華。我們喝高糖分飲料嗑碎滿地花生瓜子殼，在一個被強風颳得沸騰的水池中頻頻拋竿。釣竿和釣線在強風中顫抖，迷彩色浮標盪得老遠絆住其他線頭收不回來。雨水斜斜化成箭簇，扎疼臉，我的雙眼睜不開了。天象瞬變，詭譎陰鬱，雷都快劈到頭頂，此時電視轉播飛機爆炸起火的畫面，許多釣竿像是聽到某種幽微神啟、天意之類的召喚，不約而同從釣池抽起，相繼避走撤去。大家看到電視裡的飛機在雨中熊熊起火燃燒，煞似自家後院的事，訝異失語。
是噩運凶兆嗎？我也收起捲線器，轉頭對姜太催魂，撤了吧，再不走釣竿走電，我們二人將是釣場首宗被雷劈死的冤大頭。
姜太很不屑，說，搞屁，桃園機場離這裡多遠啊！你根本不懂釣魚，魚困在池裡能跑哪兒去？不就這麼一個籃球場大的江湖而已。雷轟閃電早把牠們嚇破膽，這時不叫釣魚，叫鉤魚。魚群神經線錯亂躁動不安，成群竄逃，意外卡鉤。所以魚不是被釣上來，是牠們盲撞自殺死的。瞭了？這些魚從豢養池嗜食抗生素長肉劑游放出來，遲鈍、智商超低，懂啥凶險？牠們分辨得出真假擬餌？才怪。
因為象神颱風，讓一座平庸俗爛的魚塭釣場突然浸淫在一股風暴逼襲眼前的不安氛圍，姜太對即將到來的災難興奮莫名，恨不得颱風更靠近一些，雨勢咆哮一些，最好把水池的波紋鼓動成浪濤沖天。
我記起某一年的颱風夜，姜太疑似中蠱單槍匹馬闖入深林河域拋竿逞威風，翌日被民防阿哥揹下山的糗事。那時他弄丟了釣具，癱成爛泥裝死，耗費救援資源的新聞照片一出街，姜太成了夾尾遁逃的狗熊。
事後他失憶大部分細節，只記住了一個異象：魚瘋了，成群躍出水面。
魚塭釣場風雨愈發凶猛，電視裡的災難持續著，經剪輯重播後飛機不停地爆炸不停地起火，慌逃的人群輪迴在一個無有終結的宿命迷宮裡，燃燒、尖叫。轉台，又是爆炸起火燃燒尖叫。初步懷疑，飛機起飛時遭遇強勁側風逆襲，機翼摺成幾截，機身解體。這場象神PK怪手的迷離案件幾日後出現大逆轉，象神被冤了，但她已挾帶雨水往福建遷移，不再回頭。
看過鯨豚圍剿鯖魚群的紀錄片吧？姜太問。跟現時魚塭的慌亂一個模樣。
影片中扮演狩獵者的鯨豚率先鼓譟，在鯖魚群裡製造恐懼慌亂，讓恐懼的病毒因子迅速傳遞擴散，矇鈍鯖魚敏銳的直覺，深感被壓迫突擊，直往魚堆裡靠攏，向左向右游竄拼排成各種符號，龐大的族群卻成了弱者的最大公約數。狩獵者並不急於開殺戒，牠們等待，等到魚群的恐慌騰升到了極點，才逐一將原先墨團暈染的鯖魚群，吞噬殆盡，海域恢復湛藍平靜，波瀾不驚。
於是姜太從不吃釣場的魚。他說，全天候開放的釣場就像是一個被圈圍起來的牢梏，魚族無有出路，每天淨面對浮標釣鉤、業主定時定量餵飼放魚、噗通入水的真餌擬餌，能不怕嗎？所以那些被恐懼日夜糾纏的魚，本質是瘋狂的，牠們的肉帶血味苦，咬在嘴裡像嚼甘蔗渣。
姜太釣魚，也把魚的心理讀進心裡。
但誰知道呢，魚瘋子的偽知識，摻揉了多少砂礫雜質。重點是，那一天我們並沒有收竿，很講道義地杵在池邊拋竿收線，意興闌珊，默禱鉤到路過的倒楣金目鱸吳郭魚。因為我知道跟一個瘋子爭辯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這無助於釐清事情的真相，相反的，這個社會因此多了一個瘋狂的人。
消失在無有鄉的鱧魚
之後，我們被雨季整整困鎖了一個月。濕漉漉的一個月。諸神棄絕，百事不順。
抽水機泵浦不停地將黃泥水抽到外排水溝、新建的橋墩地基固盤鋼筋鬆脫、打樁機亦陷在泥淖裡等待怪手救援、怪手噠噠的鏈條齒輪輾壓過的地方都成了泥溝……整個工地，糊糜一團。工頭揮手指示，不挖了，地下水已開始滲透，再挖地層要鏤空塌陷了。
工程停擺，我們這批走路工被閒晾在工寮等太陽。姜太按捺不住，困獸般來回踱步，一停下來他的瘋筋又繃緊，魚毒攻心，耳鳴嗡嗡彷彿魚語，非得把他拋擲入河才好。收到河域發來的戰帖，姜太拎了釣具，騎摩托車載我驅策入林。
來到河域，選好各自的釣點拋竿。
姜太在我面前炫耀他新買的迷彩鰷餌。這款擬餌需要一片寬闊的河域拋投拉扯。鰷餌被拋投入水後，餌身眩目的彩繪經光線折射，變幻出各種流轉色譜。即便是在混濁的河水裡，它就像一支螢光棒，探照水路，能讓深水惡魚清楚分辨鰷魚的位置游向並加速張口噬咬。而且鰷餌體內置有平衡緩衝掣，能摹擬餌魚游水擺盪的姿態，充分引誘貪婪的大魚搶奪攻掠。
姜太便是衝著淡水河之虎、雄踞魚族食物鏈之首位的多曼鱧魚而來。唯有這種通體流瀉黝黑暗光的蛇頭類，潛伏凶性，狡猾鬼祟，才能讓鰷餌的潛能極致發揮。
我立在岸邊多次拋投逡巡，一水之隔，竟覺岸上與水底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與心境，人與魚彼此守候等待，最好的抽竿和最佳的吃釣時機各是什麼時候？但一天所獲，盡是些不及尺長的稚幼鱧魚，雖也有掙扎拉扯，但大都草草棄甲。
這些尚未經過釣鉤洗禮的魚，最後都被放生。日久有功，吞噬魚餌卡鉤的疼痛，將痛入牠們的記憶，不需多久，牠們終會明瞭，無論真假擬餌，每一口都讓性命付出代價。
只有那麼一回，讓姜太再一次經歷與凶魚博弈的快感，那是一個隱蔽在草叢邊的釣點，許是魚窩，藉暗影遮掩。鰷餌拋投浮游不久便被大魚一口吞下。大魚吃釣後猛力掙脫拉扯，和浮漂一併沉入水底，釣竿經不住拉力而彎成半圓弧度，幾乎已臻彈性極限。姜太鬆開魚線，任大魚拖著游開。等他再度收緊捲線器時，大魚拖曳鰷餌，連同浮標從水底竄出水面，迴旋一圈，水花四濺，復又泅入水底，貼地潛游，藏匿石縫洞口。眼見頹勢無可挽回，姜太奮力一拉，釣線被扯斷。鰷餌和大魚，同時消失不見。
姜太望著長河，忍不住慨歎，那一條曾經游進他心靈的十五公斤重的鱧魚，從無有鄉消失後，便再也游不回來。
姜太的瘋狂世界，如果沒有了這些，注定無比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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