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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檳榔波羅蜜
檳榔波羅蜜
◎阿盛 圖◎吳孟芸
乞者
乞食是要畫分地盤的，我童少年時識知如此。鎮上人口約五萬，乞者粗估十人，各個區域街里，常見的乞者總是同一人或一家人，若有外地客來踩「管區」，彼此相遇會吵架的。
乞者多數是老人，未必病殘。他們只在白天巡行，拿陶碗或粗瓷碗，你施捨銀角抑食物，都裝入碗。沒有像戲劇裡那樣唱哀歌、講一堆可憐話，而是頂多一、兩句「頭家好心好行哦」、「頭家娘有量有福哦」之類簡要語。熟悉了，甚至雙方默契十足，一予一取，頓首離去，連謝字也省了。何家何店主人大方或凍酸，他們當然清楚，但也不專挑軟柿子頻頻光臨，頗曉自我撙節。
難免也有葛葛纏的「大本乞者」，大聲大氣要求多，反客為主，那肯定是新入行或過路幫。過路幫遊縣吃縣遊府吃府，不管信譽禮數，類似游擊隊。正規軍注重人和，不擾民不強取不惹事，你問他們想要什麼，概答：「請裁就好」。
今之乞者，傳言由幫派控制，企業化經營，實則不然，幫派早已現代化，介入企業經營，不屑小錢。小規模集體吃住、分區行乞，是有，大規模集團化則無。我在報社多年，曾多方面深入去訪查探究，所以知情。
現在與以往同樣，乞者仍分正規軍游擊隊。迎神賽會建醮，各路游擊隊必到，免費吃拿順便討錢；有些還客串「剪綹」，趁亂扒取進香人的隨身物鈔。至於正規軍，多數是病殘，老人鮮見，大概現代老人都很明瞭子孫不可盡倚賴而預先自存老本。
遊民未必是乞者，他們只是無所業。但，稱之為遊民或羅漢腳，他們會不悅的，你得跟著時代進步，稱「街友」。
我書房名「沽之齋」，意味賣字乞錢也。嘗戲道演講是化緣，作家王盛弘則謂之採藥，我從其說，乃名客廳為「採藥堂」。
賣花
大台北地區的花市，「建國」較著名，也一直熱絡興旺。1982年底開市後，我出入超過兩百次，但未必買花樹。緩步看看紅綠，停腳問問老圃，無意中也得知一些種植訣竅與買賣內情。
買花樹自是閒情雅意，賣花樹為的賺錢生活，你不能期望彼此有很多共同觀念語言。一般來說，如果想撿便宜，宜星期日黃昏近收市時前往，賣花人急於收拾，脫手較乾脆，他們有的從中部開車北來，兩天生意結束，勢須趕路回家。這樣似乎像是「趁人之危」，但你放心，他們不至於吃虧，少賺一點罷了。又如果只打算買一、二小盆栽，你還是寧可省事些，為了戔戔數錢而等待時機，沒太大必要。
賣花樹者不會也不能漫天開價或折價搶客，他們自有一套不成文公約，必要時，一句「你要吃飯，別人也有肚子」就夠受了。唯「奇花異樹」無行情，買賣雙方同意即可。我見過幾棵百年七里香，每一樹枝都開花繁密，極罕見，叫價百萬元，賣者書字於紙板上簡介，不另親自解說。我繞樹徬徨，沾染香氣，惜乎無錢無地，否則，百萬小轎車與百萬七里香，二選一，我絲毫不考慮買前者。
類此異物，你莫追問何來。近幾年中國南方有許多暴富戶，喜歡造大屋闢庭園，為免「樹小牆新畫不古」之譏，常到處蒐羅老花樹，台灣舊豪門與深山裡的佳木亦有人收買掘出。
台北街頭的賣玉蘭花人，獲利極微。那銷售流程是：產地、大盤、中盤、小盤；中盤於凌晨分送給小盤，立即以細鐵絲組串。你在路口街角所買的玉蘭花，很可能是深夜從嘉義火速運來的，小盤就是遞花給你的人。玉蘭花採下後不能久鮮，當天賣不完，不可退回，蝕本自負，所以，你遇見賣花人時不妨小小大方些。
檳榔波羅蜜
連雅堂《雅言》204條：「台南地居熱帶，佳果繁多，而南無、菩提、釋迦、波羅密，皆名出佛典。是數物者，傳自天竺，語從梵書，固其宜也。」
南無，今稱蓮霧。菩提，今稱葡萄。釋迦，今仍舊稱。波羅密（蜜），今稱鳳梨。佐證以粵語，鳳梨稱波羅，釋迦稱佛頭。佐證以別名，葡萄又稱提子、蒲桃，蓮霧又稱輦霧、璉霧。或取名原義相同或音譯字讀相似，連氏之言可信。
同書186條所言「半天筍」炒肉，其法至今猶存。檳榔產地，都有一些餐店以這道菜招徠顧客。但非隨時可吃到，一因葉心不能隨時長出，一因植者恐傷及樹的本質，影響開花結果，檳榔果價值高，很多人靠它吃飯的。
食檳榔，習慣久遠，自有成因，其實用不著以菩薩心腸為名勸導革除，若真要為人們健康計，首要革除對象該是工廠汽車之類。同樣，用不著苛刻嘲諷「檳榔西施」，彼亦人子，趁錢正當一如環保局勞保局氣象局公務員。她們有些人穿著暴露，只是商業手段，專以吸引那些八戒伊大兄──豬哥；有人喜當豬哥，便有人樂扮蜘蛛精，合乎天理國法人情。若真要為公序良俗計，首要取締對象該是不斷以爆乳床事吸引記者的「扒褂」藝人麻兜之類。
所謂傷風敗俗，真還輪不到檳榔西施，這事，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你請來關西孔子楊震，他只要在台灣停留三天，也一定會知。較諸眾多所謂名人在媒體上宣揚童叟青壯皆不宜的私生活，入侵所有人家客廳，權衡影響輕重，西施們簡直是蚊子比鴇鳥。
我的學生或朋友，有的家人營檳榔業，他們並不諱言。其中幾位，就是靠著母親姊妹賣檳榔讀完大學或研究所。永和一檳榔攤，西施自小學時與我相識，已十餘年，去歲大學畢業，一時找不到合適工作，暫且「度」自己，接替守攤，穿著尋常。偶騎車路過，我會與她聊聊。有一次隨口問她知道佛家「般若」何意？她答：就是別亂想求心安啊，波羅蜜之一啊。我高興，買了兩百元檳榔，送給熟識的修車廠老闆。
人間留級
文學藝術之才，我概分為四類：才識、才華、才調、才能。這是私評，實際上無法公議定論的。
有才有識者，先天後天皆得厚，投胎前領取才分充足，行走世間亦善用稟賦多識多聞。此類人識見深廣，才分發揮以時，懂得虛張浮誇之無謂，知曉乖僻戾拗之無聊，忠實對己並待人。
有才如華者，恰若花樹，順天應變，該開花就開花，該結果就結果。季節輪番替換，花果依然開結。此類人本身自能美麗，展現出來的樣式，不論如何，都會受到欣賞。
有才調者，才氣洋溢，人見而知之，猶光芒顯明，不能掩藏。部分乃恃才傲物，天下才共一石，彼則自矜手握數斗，睥睨群倫；部分則謙謙君子，領悟「粒粒皆辛苦」的道理，自我惕厲，泰然發亮。
有才能者，才與能互濟，做文章像文章，做藝事像藝事。有些可以和光同塵，有些寧願自有肺腸。或行之得法，正道取名利，或行之未得法，反響無佳聲。成敗之端，在於存心用意。
將「才識」列首，有緣故；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此言實在，後推千年仍然合用。假設世間相為喻，一個人如果雞腸鳥肚、睚眥必報，即使才高九斗，你敢交心交事給他嗎？他狠起來真敢絕五倫，你算那一倫？
器識不足還無所謂，可以持續修養補充之，雖才微，亦能大成就。氣淺量狹就有關係了，那是天性無法改變，若多才，反而易傷人傷己。宋史劉摯傳：「人才難得，能否不一，性忠實而才識有餘，上也，才識不逮而忠實有餘，次也。」性忠實之人必通情達理，不至於做出苛刻違心之事，所以亦可稱難得。
只是賣個小型書包，但其中大可玩味。人之才不能完全等平，但，人生也不是理所當然人人年年都會「升級」的，才高抑才低都好，誠意正途各奮其志就行。
某日遇見作家顏艾琳，她揹一書包，與我所揹相同，都是〈人間副刊〉十餘年前贈送的「回到七○」紀念版。我書包內寫「新民國小六年級」，她說她寫「人間留級」，意在自謙不足。言畢相視會心而笑。
金牛座最好了
在所有星座中，金牛座是最好的，唯一近乎完美的。如果兼具O型血，更加好，又如果兼生肖屬虎，那尤其好。
有個朋友的口頭禪是「你是什麼東西？」誰說話不中彼意，他就會來這麼一句，我戲說以上那段話後，他立即念同樣的禪語。他顯然是某甲座某乙座某丙座，金牛座從不這般酸辣，他們會說：「你有獨特主見，你說的都對，你高興就好。」
要愉悅過日子，首先，放輕鬆些，莫老是嚴肅質問別人是什麼東西。
坊間很多分析星座的書，提到的金牛座優點，大致相同，概要如此：勤勉、刻苦、耐心、耐力、忠誠、真摰、務實、率直、負責、理性、嚴謹、溫情……我認為都確切。至於缺點，書中所云應該不太可信，也許有偏見。例如，固執。固執二字很難定義，立場不同則解釋不同。一個人意志堅強，擇善而為，貫徹始終，算不算固執？金牛座的諸葛亮，為了一諾甘心付出一生，明知不可為而堅持為之，拖老命拚到死，你怎麼忍心謂伊固執？
但，沒關係，誤解難免，以後出版星座書，可以的話，改過來就行了。若是不改也無所謂，金牛座肚量大，不像某丁座某戊座某己座那樣諸事計較。
星座相利相剋，那是一定的。不須比對星座，人與人相處本來必然會有和諧或衝突。你仔細回想，有些人，第一次照面，姓名都未通問，你就覺得好感或厭煩，何以？八字互沖，感覺不對。金牛座與其他星座都很合得來，只是，與某庚A座某庚B座之間有些「走榫」而已。
此乃歸納經驗談，純供參考。某日在咖啡廳，見人以塔羅牌為一個某庚A座女生推算命運，占卜之後曰，最理想男朋友是金牛座。我旁聽，替她著急，這簡直是劉邦配項羽，最理想？奇怪。
閒話，毋庸認釦眼。我的學生，任何星座都有，就中某辛座某壬座某癸座，但寄作品來「請求斧正」，總要附加幾段謝恩八股文，結語非常秀才：「還是老師最好了」。我每見信就頭暈，我是典型樂於吃到美食而苦於聽到美言的金牛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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