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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詞的故事】一青
◎新井一二三 圖◎潘昀珈
第一次看到一青窈三個字，我就覺得很好奇，從來沒看過這樣的姓名。一青是日本人的姓氏嗎？聽說，日本海邊的石川縣能登半島有個地方叫一青。但是，姓一青的家族，全日本也只有寥寥幾家而已。再說，一青窈三個字裡，除了很少見的姓氏以外，還有一樣少見的名字：窈，這不是一般日本人熟知的漢字，在中文裡出現的頻率應該更高，台灣就有歷史學家叫周婉窈。後來，從媒體報導中得知：一青窈其實是日台混血兒，一青是日本母親的姓氏，窈則是台灣父親給她取的名字，中文姓名叫顏窈。
充滿傳奇的家族
那好像是2002年，一青窈唱〈陪哭〉出道而馬上走紅的時候。兩年後，她也在侯孝賢的《珈琲時光》裡飾演跟台灣男孩談戀愛的日本撰稿人井上陽子；她在調查台灣出身的作曲家江文也之生平，並在影片中訪問真實的江夫人和女兒。一個台日混血兒，在一部台灣導演拍的日本影片中，飾演一個懷上台灣人後代的日本女性，並跟已故台灣音樂家的日本遺孀進行對話。意味真深長。但究竟是什麼意味？
2008年秋天，《朝日新聞》晚報分五次刊載了〈一青姊妹與顏家〉。連載的第一回就提到，2007年有個日本紀錄片叫做《傾聽風之歌～台灣．九份物語》（林雅行導演），由一青窈的姊姊一青妙擔任旁白。
才幾百字的短文包含了許多訊息。九份是《悲情城市》和《多桑》的場景，連日本人都知道。但是，我萬萬沒想到，一青窈的父親顏惠民是台灣五大家族之一基隆顏家的長子，而就是顏家曾經營九份金礦，並雇用了六千名礦工。也就是說，《悲情城市》中「小香港」的繁華背後就有顏家。而且在金礦工作的六千名礦工裡，應該有吳念真的「多桑」吧。其次，我也一樣沒想到，一青窈有個做牙科醫生的姊姊叫一青妙，是她供應妹妹讀慶應大學的。當妹妹大學畢業，做了歌壇明星以後，做姊姊的也想到：「金城武、徐若瑄能做到的，我也不妨試一試吧。」結果，真當上了演員。
這一家族，怎麼如此這般地充滿著傳奇呢？據《朝日新聞》的連載，顏惠民十歲就留日，先就讀東京的名門番町小學校，之後上了戰前專門為貴族子女開設的學習院中學。太平洋戰爭時期，他住的房子因美軍空襲而燒掉，於是搬進了學習院的同學犬養康彥的家。犬養的爺爺犬養毅是戰前的日本首相，父親犬養健則在戰後擔任法務大臣，姊姊犬養道子乃著名評論家，妻子犬養智子又是個暢銷散文家。換句話說，犬養家在日本算是名家中的名家。當然，就是因為出身於台灣名家，顏惠民從小就被犬養家的長輩當做乾兒子。
戰後顏惠民回台灣。然而，1949年偷渡到日本來，又在犬養家住了下來。到了1970年，四十二歲的時候，才娶了比他小十六歲的日本太太。然後回台灣繼承家業，並生了兩個女兒：窈和妙。她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全家遷回日本，一青妙就上了父親的母校學習院。兩年以後，顏惠民因癌症去世，享年僅五十六歲。八年以後，兩姊妹的母親也因癌症離開人間。這時，一青妙二十二歲，一青窈則十六歲。
打開謎樣的箱子
2012年初，《每日新聞》的書評欄目介紹了一青妙的自傳性散文《我的箱子》。我趕緊買下來，裡面登著一張小盒子的照片。那是類似於《海角七號》中老友子收到的小盒子，裡面裝滿了航空信封。就是在那些信封裡，作者發現了父母結婚以前彼此寫的情書，以及兒時自己跟父親交換過的家信。原來，母親去世後十多年，一青妙都不敢整理父母的遺物，可是，2009年，她終於決定拆掉父母蓋的房子，在整理遺物的過程中，找到了母親留下的盒子。
《我的箱子》裡，作者談到台灣顏家近年發生的宮廷政變。因為家產多、親戚多、又分散在國外，大家的想法也五花八門，很難獲得一致。一青妙代表顏惠民去台北參加家族會議，雖說都屬於一個家庭，成員的使用語言就有台語、國語、日語、英語。
誰也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大家都只好接受父母。一青妙、一青窈姊妹也沒法選擇父母。她們生為台灣闊家的後代，算是很幸運的。她們年紀輕輕就得跟父母死別，則算是很不幸的。會說日中台等幾種語言，也算是很幸運的。能屬於兩個文化，都可以說是很幸福的。
儘管如此，《我的箱子》這本書似乎有貫穿整本書的根本疑問：「我究竟是誰？」對於這一道問題，唯一肯定的答案是：「你是你父母的孩子。」問題在於她們的父母已經去世了很多年，而且父親來自日治下的台灣，母親則剛出生就跟她親母、即窈和妙的外婆死別，使得她們很難追溯到父母的背景。結果，兩姊妹好像有在廣大世界裡迷失了一般的感覺。
一青窈那三個字，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就像是一道謎，愈看她們家族的故事，我覺得，謎兒都變得愈大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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