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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透明 - 上

2012/06/18 06:00

【閱讀小說】透明 - 上

◎葉佳怡 圖◎顏寧儀

鄭快要分娩了,他坐在候診間的沙發上,看著自己的肚子,知道這個事實不可能再改變了。他看向李,李正專注地看著空氣屏幕上播放的新聞,那雙眼睛昨晚曾看著自己喝下蔬菜碎肉湯、看著自己差點在浴室滑倒、看著自己氣到摔碎三個碗盤,但終究沒有看到最重要的事。

鄭想起他們第一次坐在這個候診間,兩個人擠在沙發上,十指交纏,每隔幾分鐘就忍不住要親吻,完全不像五十幾歲的人該有的樣子。他們倆的陰莖在褲襠裡不停脹痛了又疲軟,疲軟了又脹痛,反覆到令人不知該如何害羞的地步。就連整形師終於為他們亮起了就診的紫燈,他們還是耳鬢廝磨了一陣才進去,笑鬧地像兩個小孩。

「我們要生小孩。」他們笑臉如花地對整形師說。

整形師禮貌地表示恭喜,但隨即盡職地進入技術性細節:所以是哪一位要做性器官置換?怎麼樣的體質適合嗎?我知道坊間說曾為天然女性的人較適合,但就整形師的立場來看,做過愈少次性器官置換的人愈適合,因為懷胎的穩定性較高。所以,雖然李在男性之前是天然女性,但再置換一次未必適合,也許讓鄭置換並且懷胎比較好。是、是、這樣就決定了嗎?你們不需要回去考慮一下?好的,我了解了,那我們約手術時間吧。

「還有一件事。」鄭當時興奮地說,「我們想請問,子宮跟腹部可不可做成最近流行的透明肌膚?」

懷孕期間,他們常常談起整形師當時無法掩飾的驚訝與沉默,那是一種關於過往美好時光的證明。他們不只說給彼此聽,也說給靖聽,直到他們不再認為三人之中有誰真的對這段回憶感興趣。

就像兩人一齊挑戰世界,他們帶著一臉無辜的喜悅,看著技術人員為他們苦惱奔忙。那時候透明肌膚剛問世,許多年輕人小片小片地裝置在身上,將部分器官像飾品一樣地在人群之間炫耀。剛開始大家喜歡露出在肋骨之間若隱若現的心臟,後來心臟因為過度氾濫顯得俗氣,其他器官就前仆後繼地接連成為主流,甚至連指骨也曾風行了一陣。大家隱然覺得這麼做可能會產生一些道德問題,不安的氣氛更增添了這項技術的叛逆性,卻沒有人真正捕捉到問題的樣貌。然而當鄭和李這麼要求之後,開啟的不只是內臟平滑肌的透明化技術研發,還有一個終於讓大家得以爭議的論點:成長期間的胎兒究竟應不應該被看到?是,我們都可以在那段期間殺死他們了,現在問這個問題似乎有點多餘。然而生命的發端一直都帶著一點世界被完全除魅之前的神祕,我們願意驅魔,不見得代表我們想要否定魔鬼的存在,也不見得代表我們想知道魔鬼是怎麼出現的。

然而愛侶的想法總是和世界相反。

無論掀起怎麼樣的爭議,因為都尚未進入法律層面,他們仍順利得到理想的透明腹部與子宮。然而礙於臨床案例的缺乏,鄭並沒有冒險地將整個腹部及子宮透明化,只是聽從整形師建議在腹部中央開了一個透明的圓形,對應子宮上注射了透明藥物的圓形區域,使受精的胚胎後來像在一個開了圓窗的太空艙中懸浮。

如果當初跟大家一樣看不到成長中的寶寶,自己和李的關係就會有所不同嗎?鄭總是無法克制地在心中追問這類無解的問題。

胚胎還沒著床前,鄭肚子上的透明圓窗內其實沒什麼風景。雖然醫生說子宮在增厚以為之後的著床做準備,但因為子宮本身縮成一團,之中的空隙也很小,他們只能看到一團粉紅或暗紅的肉團擠在一起,能玩的遊戲也只是打賭「第幾天可以清楚看到受精卵」或是「孩子的眼睛究竟會像誰」。他們的確曾想過,連孩子的基因組合都要由他們設定,比如要有鄭的眼睛與身材、李的嘴唇與智慧、甚至想要孩子擁有比他們倆都漂亮英挺的鼻子,然而這件事早就被法律禁止了。他們聽了聳聳肩,好吧,就算再怎麼隨機,那孩子彰顯的還是他們密不可分的愛吧。

等到胚胎逐漸看得出頭部與身體的分別,像個如指甲片般彎曲的小海馬之後,他們決定叫孩子靖,這個字不管男孩或女孩都適用,即使之後做再多次器官置換都不會有困擾。過了一個禮拜,他們去住處附近的懷孕檢查站做初期健檢,檢查站親切的電子音先是向他們解釋孩子這時臉部已有器官分化,可以看到鼻孔與眼睛的雛形,他們相視而笑,想著透明的皮膚早就讓他們自己看到了那孩子臉上微微突起或凹陷的各種皺摺。最後親切的電子音告訴他們,這孩子有百分之九十八的機率是女孩,這倒是他們肉眼目前無法判斷的珍貴訊息。他們那天牽手走回家,想著一個叫做靖的女孩,應該要有一副不同於他們的好嗓子,應該具有超越他們的音樂素養,他們是如此平庸,但靖不可以。事後回想,究竟為什麼決定是音樂呢?鄭在闇夜裡看著自己肚腹中懸浮的胎兒,唯一想到的原因是,那真的是他們幾乎一無所知的領域。

過了兩個禮拜,他們在小豆子般的胚胎觀察到一個比例上異常巨大的頭,兩側還有類似耳朵外緣的突起,就開始堅信她能聽到一切。

鄭的肚子在此時終於比較明顯地脹大了,子宮的透明區域也被微微撐開,他們不只觀察到那個像耳朵一樣的環狀突起,還有靖全身上下猩紅色的張揚血管,似乎隨時都要從那層薄薄的皮膚底下穿透而出,成為自給自足的一張網絡。那猩紅特別讓李興奮,讓李每晚睡前放古典樂給靖聽的時候,不只帶著培育孩子的喜悅,還會反覆在鄭的肚皮上描繪靖短小尚未消失的尾巴與鰓、靖的血管、以及靖身上一切若有似無的線條。

然而在李每晚終於從土地買賣公司回家之前,靖的一切只有鄭知道。鄭本來就不是一個用工作證明自己存在的人,所以懷了小孩後理所當然地結束了一個臨時的奈米式清潔工作,每天在家做模型。他喜歡復古的車子或飛機模型,喜歡用原始的黏膠與鑷子等器具做出原始的微型引擎與輪子,並想像當時的人以此為最新科技得意地生活,但從現在看來是多麼的無知:車子只能在地上走,飛機只能用來飛?他也會跟靖分享這些做模型的心得,包括各式各樣現代工具與古代工具的對比,有時候甚至講到都忘了放古典樂給她聽。當然還有些時候,鄭忘了音樂並不是因為模型,是因為他無休無止地感到噁心,想吐又盡只是讓酸水反反覆覆灼燒他的食道。然後等李快要回來了,他才發現不對,趕快故意將新購買的幾份微縮音碟在電腦上胡亂地播放幾次,再點開幾個音樂家介紹的網站,彷彿他真有在維持兩人之間的夢想。

無論如何,鄭還是喜歡李為了這份夢想專注的樣子,或者說,從一開始他熱愛的就是這份心緒,這份共同培植愛情的興趣。

他們去懷孕檢查站做了第二次的初期檢查,檢查站依照程式設定播放胎兒在肚子裡的影像給他們看,但因為鄭的透明肚皮,畫面裡的胎兒被過亮的光線侵蝕了輪廓,在螢幕上看起來只像一個巨大而朦朧的逗點。鄭歪著頭看,想著他自己回去照鏡子還比較實際,李則按下檢查站的發問鈕,問胎兒這時候究竟聽不聽得到他們的聲音。電子音用親切且音調鮮明的聲音提醒他們,「還不行唷。」然後說胎兒雖然在臉側塑造出耳朵的初步形狀,但聽力還沒有發展。李笑了一下,摸摸鄭的大腿,附在他耳邊小聲地說:「聽這些機器胡說八道。」

鄭其實乍聽檢查站說胎兒沒有聽力,也就直覺性相信了,直到李在他耳邊輕吐氣息,絲絲癢癢地說了那句話,他又立刻相信了李。

李對靖的培養此後愈來愈顯得狂熱,他會在前晚排好靖第二天需要接觸的音樂清單,白天交給李執行,晚上則自己掌控一切,睡前還會檢討當天執行的得失利弊。鄭剛開始被譴責疏懶時感到難堪,但很快就覺得與其花時間去感受這些情緒,不如完全投入李對於靖的計畫,畢竟一切都是為了他們的靖。於是為了將一切做到最好,鄭還將李的各種計畫與規則手抄成長長的單子貼在牆上,白天聽音樂時,還用彈性捲尺確定音源與靖的距離,好讓她不至於被過大的聲響影響了聽覺的健全,也不會因為音量過小而無法領略樂音的美妙。李對於他用捲尺的舉動相當激賞,他們後來甚至又多次修改了關於適當距離的數據,尤其對於夜晚比較靜謐以致聲音傳送較快這個想法興奮不已。於是在夜晚,音源總是距離靖稍遠,至於其他關於聲音傳送快慢的影響因素鄭現在也忘光了,只隱約記得某些數據跟溫度與濕度有關。因為太過瑣碎,沒過多久他就又對這些規矩失去了興趣,只學會如何在李面前虛應地拉拉捲尺,為了確定距離又是歪頭又是瞇眼,看來真有那麼回事的樣子。

然而李的熱情似乎沒有盡頭,等靖胸部的突起與凹陷因為呼吸的發展變得明顯、細細的絨毛覆蓋全身之後又被白滑的胎脂取代、頭的比例不再大得驚人,甚至眉毛與指甲也清晰可見之後,他開始將音樂類型集中在他唯一號稱喜愛的古典樂類型:後搖滾。後搖滾是一個在所屬時代非常小眾的音樂類型,李會號稱著迷大概也只是因為這個:那名字聽起來既古典又很酷。要他說出後搖滾精確的樂風及重要的創作團體對他來說也許太過困難,不過幸好大家都不太懂,他只要每次若無其事地說:「古典樂中我喜歡後搖。」就在大家一片似懂非懂的疑惑中成為專家,其他細節隨便他講。

鄭也是這樣,在李宣稱要開始給靖聽後搖之後,他原本對音樂計畫產生的一些厭倦又再次被控制住了。後搖的神祕重新讓李的養成計畫看起來具有品味以及前瞻性,甚至讓鄭不只是白天精確地執行計畫,睡前和李一起聽著後搖的時候,兩人斜靠在床上,那介於真實與虛構中的享受將他們三人緊緊繫在一起,也讓鄭突起的透明肚腹在血水與羊水的折射之中散發異樣的光芒。

鄭始終記得,所謂後搖的音樂常常無休無止,曲調反反覆覆,幾乎沒人唱歌,也沒有人知道何時該把這首曲子結束,以至於常常他以為已經聽了五首歌卻還是同一首,或者以為是同一首卻整張專輯早已結束。然而李總是很專注,專注到鄭甚至不敢問「為什麼」,為什麼這首歌還沒有結束?為什麼很多曲子聽起來都一樣?為什麼你喜歡這種音樂呢,李,你耳朵裡聽到的音樂和我有什麼不一樣嗎?

靖漸漸開始對聲音做出明確的反應,當樂聲太大或者他們講話的音量太高時,靖小小的身體會微微震顫並顯現言語難以形容的不安。到了懷孕這個階段,他們的檢查必須親自去找整形師,整形師建議他們要將胎兒周遭的音量減低,光線也要盡量調暗,畢竟孩子在一個似乎和外界比較有聯繫的環境成長,小心一點總是比較好。

於是李替鄭請了一個白日的看護,一個有著金色長捲髮的大個子女人。李要求鄭待在調了暗紅燈光的房裡,並且讓房裡永遠流淌著微弱的音樂。大個子女人每天中午來,替鄭做午餐,然後在他們家待到李回來,她在停留期間替鄭做所有需要幫忙的事,同時確保著鄭不會隨意離開房間,危害靖的成長安全。

在這樣的光線下鄭無法閱讀,所有電子產品也因為電磁波的疑慮被李全部收走。鄭想收聽談話節目,李卻覺得這樣對靖不好,誰知道這兩層透明的皮膚與肌肉擋得住多少對胎兒無益的東西?李叫鄭不要那麼自私,要為他們的靖著想,鄭又被感召了,但過了一個月只有暗紅燈光跟微弱後搖音樂的日子之後,他卻開始失眠、頭痛、耳朵永遠嗡嗡地像是有小蟲住在他的腦子裡。

於是鄭總是挺著肚子窩在薄薄的毛毯裡,大部分的時候他半睡半醒,眼睛半開半閉,有時他甚至會忘記自己肚子裡有一個叫靖的胎兒,一翻身想趴在床上,卻被渾圓的肚子卡住,壓到膀胱害得他又尿急,只好起身走進一樣調了暗紅燈光的廁所。他也開始無法適當地調整眼睛的焦距,常常看著自己的腳尖已經碰到地板了,一起身才發現還要往下踏,但他愈顯遲鈍的觸覺也沒有提醒他一開始的懸空。鄭不再像以往那樣頻繁地站在鏡子前面看靖、用和李比較類似的角度看靖,因為就算現在他站在鏡子前,撩開肚子上的衣服,原本透明的那塊看起來也不過是一片深深淺淺的濁紅,和靖那若有似無的輪廓。(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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