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鬥鬧熱】 五王廟同學會 （三）：Tears in heaven

◎楊富閔

天堂很無聊。

李叔叔蹲在池邊撒飼料，七彩美肥的錦鯉立時齊湊在岸邊，劈啪水花濺了李叔叔跳腳開來，而我們全身是汗剛結束地獄歷險，媽媽們還嚷著要去龍腹天堂路，我便聽見李叔叔說天堂很無聊。

寡言李叔叔是最會讀書的曾農少年，家住北門有好幾池埤仔，可說是五王中的大戶仔。李叔叔的太太在教芝麻街美語，常同父親說若我去補會算很便宜，最好跟他兒子同班相砥礪，李叔叔兒子跟我同年生還念數學資優班，國小成績算普通的我立刻被比下來，可李叔叔兒子卻死在一場西北雨後的意外，埤塘水淹過柏油路面幻變茫茫大海，據說李叔叔兒子連人帶越野腳踏車摔入埤塘，遺體沿著潮退最後衝到了外海，被找到時全身柴枝刮得滿身紅痕就像家暴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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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對李叔叔的印象就停在他亡兒、餵魚不時閃過的空惘臉孔，和那句天堂很無聊。

是啊，在那之前我已登過一次天堂，比起十八地獄真遜色多了，龍腹飄送著祥和樂音，腹壁有雲朵、彩帶與珍繕手工畫，看那笑臉仙翁與名模仙鶴站得很僵硬，在天堂大家都變現實，邊走邊討論要買燒酒螺還是甘草芭樂，然後吃阿蘭碗粿當午餐，有時間想去看鱷魚王。

所以我沒走天堂路，就跟著李叔叔蹲在池邊看烏龜、餵錦鯉，我感覺李叔叔看見我會想起他的兒子，便向父親要了十元說要投販賣機，我買了果汁口味的輕鬆小品。

遂想起五王同學會後的那個夏天，在我生命底忽然傳來好幾起孩童溺斃的事，先是和哥哥同班的大內國小男學生，溺斃在阿公瓜田附近的水窪，那水窪不過是前天怪手掘土生出的臨時大洞，西北雨過後誰知會成亡命的泳池，哥哥取下掛在臥房牆壁的幼稚園畢業照，指著畢業時和他站在一起、長相白皙的死者，好多天我望著畢業照，慶幸死神找上的不是我的哥哥。

同日傍晚，也傳來念國中的小堂哥戲水溺斃，小堂哥蹺掉返校日，和同學相揪台南市秋茂園海水浴場，喔不，是秋茂園附近隱沒大片木麻黃林內的禁區海岸，消息瘋狗浪似捲到大內時，我清楚記得正在門口裝箱愛文芒果的大伯公大伯婆先是鎮靜、而後各自哭癱過去，聽說大伯婆在殯儀館還執意要開冰櫃。

哥哥的同學和小堂哥也是全身上下血色刮痕，像在水中浮沉時被誰鞭打著身體：你們真愛搗蛋、調皮……兩人還好巧埋在同間專收早夭孩童的墓園，死的那天是農曆7月初一。

Would you know my name／If I saw you in heaven／Would it be the same／If I saw you in heaven

此時，我正坐在返歸台南的高鐵，耳機裡是Eric Clapton寫給亡兒的〈Tears in heaven〉，我感覺午後西北雨就快落下，戲水夏季來了。

你看、遠方五王廟巨龍天堂路口那雲層、那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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