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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豬哥兵仔.上

2006/02/27 06:00

◎吳敏顯圖◎黃子欽

豬哥兵仔真正的名字叫王裕仁,十二歲那年在湖北鄉下被路過村莊的軍隊抓去當兵。尾隨在一大群的阿兵哥後面,穿著一路走還會一路掉的大草鞋,天南地北地跟日本人打仗。

開頭一兩年,大部分的槍砲他都扛不動。瘦小的身子穿著剪了袖子和褲管的寬鬆軍服,走起路來像是被人用個衣架撐起晾曬戲袍,其他的阿兵哥笑他是雜耍班裡的細猴崽子。這個細猴崽子,每天負責幫營長端洗臉水、洗衣服,還幫伙伕班長添柴火、洗碗盤。部隊操練持槍劈刺,營長要他拿著一根木棍站在隊伍後方學樣。

不出操也不忙著洗衣服的時候,如果營長心情好,會教他寫毛筆字,往往一寫就好幾個鐘頭。寫字的規矩是,先沾著清水在一塊門板架成的桌面練習大半天,最後才擦乾桌子,研墨寫在紙上,從大楷到小楷,毫不含糊。其他阿兵哥看了,都說寧願出操挖壕溝,也不要像隻猴崽子天天被鏈在椅子上,舞著金箍棒練功。

豬哥兵仔說,從表面上看寫字似乎不花很大力氣,實際卻真的像練功,寫著寫著就滿頭大汗。營長要求嚴格,無論一點、一橫、一直、一鉤、一策、一撇、一啄、一捺,或頓或回,必須一筆不苟。否則,罰跪或頂一盆水都算輕饒,屁股被營長腰間的皮帶抽得火燎燒烤那般,才真的難受。

有次,豬哥兵仔寫煩寫膩了,誤以為營長外出巡視一時回不來,童心大發地在紙上鬼畫符,結果屁股被打得皮開肉綻,路都走不動,坐也坐不得,最可憐是當那綻開的皮肉開始結痂長新肉之際,隨時都會黏在褲子上,走動或穿脫,往往跟著揭掉一層皮肉。

每天晚上只能趴著睡覺,半夜裡忍不住嚎啕大哭,還得用棉被蒙著頭,怕聲音傳開來又得挨一頓罰。周邊一些軍官看他年幼可憐,找機會向營長說情,才准他從褲襠上方的屁股部位剪個凵字開口,人站著不動,那開口像簾子般垂下,這在那條原本就鬆鬆垮垮的褲子上不容易看出異樣,也能夠擋住蒼蠅停在傷口下蛋。

人若是走動,只要速度放慢,用隻手稍為扯住那簾子,也不致摩擦傷口。幾場仗打下來,部隊裡陸續有傷亡,而豬哥兵仔這個小傳令兵已經長大一些,有力氣扛著步槍加入戰鬥行列。他說,部隊的裝備沒有日本軍隊齊全,武器也不如日本鬼子精良,所能憑藉的是地頭熟,到處有眼線,因此那時候打仗有點像捉迷藏。日本軍隊來了,我們趕快跑到山窩窩或沼澤地裡躲起來;日本軍隊前腳走,我們就偷偷跟在後頭,乘其不備放他幾槍,撂倒幾個算幾個,弄得鬼子們寢食難安。

日本人投降後,營長說豬哥兵仔年紀還小,應當回家鄉找個學校好好讀書,將來才能成為國家棟樑之材。營長還塞給他兩只金戒指和一捲紙鈔,派人送他到南京碼頭上船。而他心裡想的卻是,鬼子被打敗了,天下真的太平了,他終於可以回家種田討老婆,幫他們王家傳宗接代了。

未料,船在長江才走了兩天,人就被另一支運補軍械的部隊強行留住抵人頭。不但家回不成,人還愈走愈遠,開始去面對另外一群敵人,幾場遭遇戰打下來,始終弄不清楚誰輸誰贏。只覺得慌亂地轉戰了很多地方之後,便糊裡糊塗地隨著軍隊到了台灣,跟先前不一樣的是,右大腿上多了一顆解放軍的子彈。

●我們村裡的小孩,大多知道豬哥兵仔的腿上藏有一顆解放軍的子彈,也看過腿上的疤痕。偏偏有些大人好奇,會問看過那疤痕的孩子:「共匪的子彈究竟長得什麼樣子?會不會長得很難看?是銅做的,還是鐵做的?在豬哥兵仔的腿上留下多大的洞?能不能夠從這頭看到那頭?」有的孩子用神明桌上的小酒杯形容疤痕大小,有的則說像水溝邊的鱔魚洞,也有用手比出碗口大。我一直想不出來怎麼去形容,因為事實上那傷口早癒合了,根本看不到子彈樣子,也看不出有什麼孔洞。直到某一天,我爬上鄉公所旁邊那棵老柳樹玩耍時,才懂得該怎麼去形容豬哥兵仔腿上的疤痕。

老柳樹靠著一條水溝,水溝鑽進公路涵洞前,三尺多寬的水流必須慌慌張張地在涵洞口扭轉個腰身,才能擠進那埋得比水面低很多的涵洞,水面上那個匆忙打轉出來的漩渦,模樣正像極了豬哥兵仔腿上的疤痕。可惜再沒有大人問我,否則我一定帶他到涵洞口看漩渦,一看便明白。

我還清楚記得豬哥兵仔到鄉公所報到的情景,那個下午正巧村中的孩子都不用上學,大家好奇地跟前跟後兜圈子。站遠一點的,嘴裡還反覆叨念著:「阿兵哥,錢多多,看到查某饜色色!」當時豬哥兵仔身穿草綠色軍服和黑色布鞋,只差頭上沒戴軍帽。洗得已經有些褪色的軍服上,也沒那些花花綠綠的階級、名牌等配件和臂章。同時報到的,還有一名年紀比他大很多、頭頂光禿的老兵。鄉公所的人在背後偷偷地說,軍隊裡怎麼會有這麼老的阿公。

兩個人肩上扛著用軍毯捆包的行李,一手拎著裝有鋁碗、熱水瓶,及搪瓷臉盆等盥洗用具的網袋,一前一後叮叮咚咚地走進鄉公所。村人一時不知道怎麼稱呼這兩個分發到鄉公所當工友的退伍軍人,便不約而同地以老兵和少年兵仔替代他們的名姓。

老兵和少年兵仔被安排住在閒置的中山堂,兩個房間是臨時用杉木條和甘蔗板隔出來的。中山堂太高了,蔗板牆只遮住半截,大人伸起手臂就可以摸到牆頂。為了防止蔗板牆受潮,牆腳離地面約有兩個磚頭距離,像是踮著腳尖站在那兒。房間裡的電燈泡撚亮時,昏黃的光線不但映照到中山堂頂上的橫樑和屋瓦下,還會從地面這道空隙漏出一些,流淌到蔗板牆外頭。房間裡的人在不在,看那燈光和晃動的人影就明白。

老兵一天到晚在鄉公所廚房忙進忙出,幫員工蒸便當、燒水泡茶,外加下班時掃地、抹桌子、打掃廁所;少年兵仔識字又會騎腳踏車,主要的工作是油印公文和各種表格,以及送公文到縣政府和其他機關。

老兵成天緊鎖眉頭,很少說話,幾乎看不到他臉上的笑容。他的習慣動作是常常伸手搔抓他那發亮的頭頂。村裡的孩子不敢接近他,只會遠遠地學他搔抓頭皮的模樣。有一兩個比較頑皮的孩子看到老兵從面前走過,會突然立正行個童子軍的舉手禮,嘴裡高喊一聲「蔣總統萬歲」。老兵不但未被逗出笑容,還會把眉頭鎖得更緊,嘴裡跟著咕噥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語,約略可以領會他在罵人。

孩子們還是比較喜歡少年兵仔,尤其是少年兵仔能夠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令大家讚歎不已。他下班時間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舊報紙上寫毛筆字。星期天一大早,少年兵仔會騎腳踏車到宜蘭街上看勞軍電影,午覺起來,通常只專注地做一件事,就是攤開舊報紙寫毛筆字。

那年頭,舊報紙來源有限,鄉公所每天蒐集的幾張舊報紙是搶手貨,附近民家討來糊木板牆隙縫,雜貨店老板裁開糊成三角紙袋裝鹽糖太白粉給顧客,少年兵仔收存舊報紙寫毛筆字。他會先利用毛筆裡未完全洗淨的殘存淡墨和著清水,在報紙上寫一遍,寫好後攤在地上晾乾,晾乾後那些似有似無的淡墨字跡並不顯著,甚至幾近透明。

豬哥兵仔會把這些寫過透明字的舊報紙,疊在一起用塊木板蓋住,如果報紙的張數多了,他還會在木板上壓幾塊磚頭。有些季節,地面冒濕氣,他乾脆把報紙壓在墊被和竹編床板之間。幾天後再翻出來用手抹一抹,才正式磨墨寫上看得很清楚的毛筆字。

如此可以讓一張舊報紙至少練兩次毛筆字。遇到舊報紙來源減少時,他甚至用不同層次的淡墨多寫一遍。

「打回大陸,殺朱拔毛」、「保密防諜,人人有責」、「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成功」,都是少年兵仔每天會寫上好多遍的字句。連自己住的門板上,貼春聯時都不忘寫上「反共必勝,建國必成」。

那時村裡頭沒有人會拿毛筆寫大字,每當少年兵仔寫毛筆字時,住在鄉公所附近的大大小小孩子,都會圍在他的窗口和桌邊,看他寫毛筆字。村裡的大人,對孩子們圍觀少年兵仔寫毛筆字,認為是樁好事,不曾有人反對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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