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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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2 如果在夏夜,一個旅人

2012/07/16 06:00

【閱讀小說】3之2如果在夏夜,一個旅人

◎丘末露 圖◎阿尼默

有一個時期公園漸被大眾利用與享用。中秋節晚上,人聲鼎沸,小孩們到處放炮提柚子皮燈籠,草坪上,湖邊,坐滿了賞月的大人,有些人極盡所能地把家裡的電器用品搬出來增添氣氛,我聽見一台單手可提拿的破唱機上的黑膠唱片唱著一首瓊瑤電影的歌曲,鄧麗君的聲音,呢喃著:「你也是寂寞哦,我也是寂寞哦。」

我媽跟姊妹淘吃著零食聊是非,月光下她們的表情眉飛色舞,唧唧咕咕,把一句話醞釀成半套神祕事件,原來她們早就看到一個人,講述了半天,我已經中學年紀,我媽遂搭著我的肩指著遠遠的一個男子,說:「你看到沒?那個就是黑卒仔的老爸。」那人後來有略走近些,身形頗體面,打著領帶,臉始終背著光,然而腮幫子輪廓似有些是哥哥的樣子,或是因為這人的搖頭晃腦中我看見他的唇影。媽說:「他還是那個鄉代表嗎?」一個阿姨嗤笑道:「人家早已經做議員好幾年啦。」她們有念出他的名字。當時我沒記住。

黑卒仔的父親偶爾抬起手跟人打招呼,我媽這邊不確定他是否招呼到她們,也陪出一些不確定的笑容笑聲:「噯,噯。」他一直沒走過來。空氣中隱隱飄漾著一絲大蒜味,那時候還不時興戶外烤肉,多是從家裡帶月餅水果乾果之類的出來湊趣,而且那蒜味彷彿是繞過齒縫舌尖迤邐而來,有一種被突襲的壓迫感,很想偏頭或回頭確定一下是否有隻大嘴緊緊相隨。後來我也去看放炮,去玩耍,可是滿公園似乎都是那蒜味。

等到又一次黑卒仔來訪時,我故作輕鬆地問他:「哥,你甘有山地血統?」他也故作輕鬆地說:「你看我像嗎?」看不出來他有微慍或不耐煩的反應,兩人又笑了笑解嘲。其實那一剎那他確實不自在,不是我問的問題,而是我會那樣子說話。他一時想不到我有那樣大了。那一次見面的確我又長高了幾公分。

很意外地那一次他睡在我們家。跟一個全身刺青也是當天來投宿的「我們家的朋友」一起擠在二樓靠陽台的神案下打地舖。而我的房間就在一牆之隔,我睡前看他們兩個坐在地上拚酒。

「我們家的朋友」阿邦當年是「不良分子」,道上的,算大條的,那一次也不是什麼避風頭,大概是跟家裡吵架,不想回去,暫住一宿。他的年紀還比黑卒仔小,一開始不把黑卒仔放在眼裡,一杯杯地乾,喝的是紹興,黑卒仔氣定神閒地接招。我在準備月考,念到夜裡1點多了也還探頭出來觀戰,黑卒仔舉瓶就口在灌,阿邦似已顛茫,眼神渙散。但是我也就去睡了,未知後果。

隔天放學神案下空蕩清淨,像是什麼事也未曾有過,我也無從問起,但我始終認為黑卒仔一定沒有那麼安分。

阿邦的腳筋似乎是在那之後幾天被砍斷的。阿邦牢裡進進出出幾回,資歷顯赫,那時已獨當一面,率有幾名得力助手,叱吒非凡。那次在黑夜的公園裡惡鬥,「不知怎地閃了神」,被武士刀撲到,從此成了跛腳,威儀不再,又之後被底下人背叛、耍弄、黯然收山,改行賣乾麵魚丸湯。然而幾個受過恩惠的嘍囉至今仍津津樂道老大當年的風雲神勇以及「改變生命歷程的那一役」。我在家裡就至少聽過八百遍「魚丸攤邦仔無采啦無采啦(可惜之意)」的迭歎傳述。我媽好像也常跟著起鬨,煞有介事地問:「你說那一次公園裡有鬼?」嘍囉甲可能會這樣說:「不是啦,哪有鬼,樹頭死貓有啦。」

我會心一笑。「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我記得成年以前偶去公園,常不經意駭見某棵樹上垂吊一貓屍,幾次下來,也不以為奇,當時可能也和同伴編織或駭想一些幽靈志怪嚇嚇自己,不過都是白天。貓靈若在黑夜活展則無緣一見。我會在黑夜逛公園時屏東公園已經過幾番蛻變,如同這社會上,會飄浮一些「環保」、「公信力」、「共產解體」等字樣,舊的記憶顯得陳腐而遙遠。然而有一次,我在午夜的公園裡漫走,望著高處的樹葉,想起阿邦的嘍囉乙曾說:「那一次要不是因為……」公園慘敗的一役失了神是由於「老大被自己的頭皮屑嗆到」。

我猛然觸動往事。在神案下拚酒那一夜,我的探頭應該不只一次。在我的慣性記憶裡,只看到黑卒仔千杯不醉而阿邦已舉白旗。其實後來我或是因小便出房門或某種緣故又瞥了他們一眼;其時黑卒仔也已撤了防,料想著再也沒有旁人會出現,他抱著阿邦的頭顱,用憐惜的語氣對著已昏醉的可人兒說:「你的頭麩(頭皮屑)怎麼那麼多?」他撥了撥阿邦的頭髮,用指尖剷盛一些頭皮屑,摩搓著,然後送進口中去舔食,像是手中最後一把爆米花吃完了,掌心中還有一撮碎屑,還是要把它舔乾淨。

又有一回嘍囉丙又重提往事,我媽慣性地簡直像是惡作劇似地又說:「敢是有鬼?」嘍囉丙居然回應:「有噢,啊,阮大仔(指阿邦)講有看到貓靈,噢,不是啦,看到歹物(意指鬼穢不潔之體),其實那是誰你知道嗎?就是你那個黑卒仔的老爸。杜志民啦,豬腳杜仔。」意即杜志民躲在一旁指揮號令,他是民代,不好現身。他素以愛吃豬腳並推廣萬巒豬腳稱譽,有豬腳杜仔的綽號。

東拉西扯一陣之後,嘍囉丙又兜回來說:「阮大仔講黑卒仔跟他老爸生做有夠像。」我媽直覺反應道:「敢有?」這一定是事隔多年,阿邦知道了杜志民與黑卒仔的父子關係才有感而發,當年他以為在黑暗的樹叢中看到了黑卒仔的臉?那一對眼睛。

「你感覺有像嗎?」我媽自我納悶地漫空問了一問。

「誰知?」嘍囉丙無不可地嘟噥。他應該沒見過黑卒仔或這麼多年來只偶爾瞥過幾次。他的根據是:「因為阮大仔後來跟豬腳杜仔那麼熟。」

嘍囉丙說這話的年頭黑卒仔已經消失了。最初,我以為是我讓他不見的。

那是一個初夏的夜晚,下過第一場梅雨,雨停了,深宵的公園裡蟲聲唧唧,雖然那時的夜生活豐富了,但也還沒解嚴,何況已經過了午夜,園子裡涼風習習,渺無人跡。其實較有點光影的明路上沒有人,黑暗的涼亭裡,花叢樹叢裡,多少還有幾對情侶幽匿著私語或動作。我走到田徑場外圍,司令台下方踱著步,在一棵粗大且華蓋蔽天的樹下停住,掏出菸來抽。

圓形的田徑場有許多入口,均是由一、兩排鐵欄杆參差立著的曲折活路。鐵欄杆邊兒小碎步走來一個嬉眼笑臉的,是熟朋友小賀,說要介紹個人給我,並且打廣告:「跟小翁有過,小翁說不錯。」我故作急切狀,問他:「在哪裡?」小賀歪著頭道:「在國父銅像那邊跟小翁聊天,這樣吧,我先過去知會,等一下你們倆在跑道上一來一往走近,就當陌生人相遇,可好?」

我一如指示在操場外圍的跑道上一步一步慢慢蹭著,果然遠處也緩緩晃過來一個人。那天晚上沒月亮,只靠田徑場有一邊靠近公園外馬路上有一根路燈射過來的微光辨識景物,那人漸漸進入光的氛圍,一下子看見他的額頭,一下子又現出他的左肩與下唇,但行進中總是又遮來黑影,他站住了,離我大約二十幾公尺,我正有點納悶,他轉身走了,我當然不便追過去,先是有一絲氣餒。只好自顧自繼續往前踱步,表示不受影響。走沒三步,我突然若有所悟急忙回頭,腳步還真來得急,直走到另一邊的欄杆出口才喘住,暗怪自己遲鈍。那人是黑卒仔,他先認出了我。

我沒有馬上離開公園,操場邊有一座古城牆,名喚朝陽門,我倚在牆上瞪著雨後的天色,還是望得見一團又一團的濃雲疾疾走過,像是史蒂芬﹒史匹柏電影裡的特效景觀。我看上了癮,又無明無神地亂走了幾圈,時候已到了凌晨2點,公園裡人應該更少了,甚或只剩下我一個遊魂。

我又走到跑道上,司令台下。然後我聽到歌聲,從司令台最高處的看台上傳下來,約許四周實在太靜了,那歌聲顯得異常的清楚。我不禁停步,仔細聆聽起來。 那是黑卒仔。雖然我從未聽他唱過歌,而且他未必沒看見底下有我這個人影。他唱得不疾不徐,聽到後來我更確定音調音色是他。他唱的是一首日文歌,〈將身體放任給時光的流水〉。我剛好知道,因為我有一個哈日的死黨常有最新的東瀛資訊及影視產品,此曲乃鄧麗君所唱,在日本正當紅,我聽過好幾遍,那位哈日族且跟我翻譯過詞意。爾後同曲被翻唱成〈我只在乎你〉,主題相似,皆是一個家庭主婦的幽怨自憐。

黑卒仔唱得真好。在黑暗中我聆聽那些轉音、咬字、氣韻,雖以一男喉而歌女曲,半點不牽強,也未因而陰柔造作或假意撇清,一字一句,迴盪地令人神往。

自此以後,我沒再見過他。

起初有幾年,我幽微地覺得他的羞愧勝過我的。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且他幾乎長我一代。那時候的他們大都是自認悲情的,按照文藝腔的說法,也許他會向這世界宣言:「過去的我已經死了,我願意迎接新生。」

我是那麼一廂情願地幼稚地想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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