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頻道粉絲團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鴿子
◎楊明 圖◎王孟婷
小時候讀梁實秋的〈鳥〉，見他用穠纖合度形容鳥的形體，感覺真是可愛，那時候鳥和我是有相當距離的，最常看到的就是教室外頭樹枝上的麻雀，偶爾看見一隻白頭翁，也要興奮一陣。
沒想到，現在我的住處附近卻充滿了鴿子，不怕人的，白天大剌剌蹲在我家窗台上，隨著四季，牠們也有不同選擇，夏天時，牠們隨著陽光的挪移，選擇屋宇的陰涼處，冬天則選擇向陽面，晚上，一隻隻鴿子棲息在窗台還有分離式冷氣的室外機上。初搬來時，覺得挺有趣的，我沒養過鴿子，不知道鴿子有多吵，時常咕嚕咕嚕叫個沒完不說，每隔一陣子，牠突然想起有個地方要去，振翅離去時撲拉撲拉的聲音，也超乎想像地大。不過，人家起飛前有些預備動作，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令人不滿的是，明明不打算飛，牠也會突然撲拉撲拉一陣，不知道是舒展筋骨呢？畢竟牠沒法像貓一樣伸懶腰，還是虛張聲勢？想嚇退其他來搶地盤的鴿子。沒事時，牠還喜歡在遮雨棚上散步，我才發現鴿子竟不如想像中輕巧，一步一步鼕鼕地響，我的書房有整排窗，準備研究所資格考時，常常被牠們吵得心煩氣躁，我忽然明白紐約怎麼會有人開窗用槍射鴿子了，城市裡躁鬱症患者多的是。
回台中老家時，和爸爸說起我窗外的鴿子，爸爸說，有鴿子很好啊，他和媽媽見有鳥來，常常在院裡撒米餵牠們，正說著，一隻灰綠色的鳥落在院牆上，爸爸說，現在到處蓋房子，樹少了，做鳥也很可憐，人怎麼還能趕牠們呢？常有鳥在院裡的樹上築巢，爸爸總要費神保護牠們，怕牠們受到附近野貓的襲擊。我說鴿子很吵呢，不像這些鳥有氣質，叫聲也難聽，爸說，不難聽啊，說著，他突然注視著前方，縮起脖子，學鴿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後來讀王鼎鈞的《風雨陰晴》，當中有一篇〈失樓台〉，說的是他外祖父家中的一座樓堡，高高聳立在後院天井裡，可以遠遠看見土匪來了。那時鄉間大戶人家都自備槍枝，遇到打家劫舍的土匪時方能自保，後來土匪沒了，樓堡也沒用了，荒廢在那，住了滿樓鴿子，就由著鴿子與人同居，王鼎鈞的家鄉和爸爸不遠，想來爸爸童年時代的家鄉記憶，也停棲著許多鴿子。
中國人認為，有鳥來家中築巢是好事，表示房子風水好，這樣的想法，也是為了保護鳥吧，人已經處處與大自然爭地，不讓人再欺負鳥了。住處附近一條老街，許多燕子來築巢，每年春夏，小燕子孵出來，大燕子銜回食物，一隻隻小燕張大嘴搶食，很快就長大了，擠在巢裡讓人擔心牠會掉下來，商家們說幾乎年年都有還沒學會飛的小燕掉下來，大燕環著飛，急得不得了，卻無可奈何，商家們撿起受驚的小燕，用梯子送回巢裡，直到小燕學會飛，一家大小才會飛走，開始新生活，留下空巢，但明年春天一到，又會回來生下新的一批小燕子。
爸爸說，你嫌鴿子叫聲吵，是你自己心裡不安靜。
外表文靜的我，心裡一直不安靜，爸爸覺得我修養不夠，我卻從不想壓抑心中的起伏波動，我喜歡四處跑來跑去，從一個城市飛到另一個城市，移動，讓我感到興味盎然。
也許鴿子也是吧，所以老是在遮雨棚上踱步，在窗台上撲拉著翅膀。
我不僅缺乏人生修養，不像溫厚的爸媽撒米餵鳥，更可怖的是，其實我喜歡吃鴿子，這讓許多男性友人訝異，他們虛矯地以為看似溫柔的女子應該不忍心吃弱小且象徵和平的鴿子。小時候，只在酒席上吃過鴿子，當時我覺得那長相和體形小的雞差不多，肉卻更好吃，一點不覺得吃鴿子比吃雞鴨殘忍，長大後，去香港、廣州旅行，乳鴿是廣東名菜，炸的、燒的都美味，老公卻也不忍吃鴿子，有一回見我吃完一隻，還想再點一隻，打包回去做消夜，他說，鴿子肉性寒，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也許是看不下去我手抓鴿子啃咬的野蠻模樣吧。
聽人家說，吃過狗肉的人，狗是知道的，所以不會靠近，我沒吃過狗肉，不能確定此一說法是否可靠，如果屬實，那麼鴿子與狗相較，就顯得缺乏靈性了，我吃了許多鴿子，牠們依然停在我的窗前，睜著圓圓的雙眼歪頭看我，一點也不害怕。
鴿子天天待在我的窗台上，卻沒見過牠們築巢，也沒見過小鴿子，好幾年過去了，我開始懷疑這些鴿子其實不會築巢，牠們可能曾經是有人豢養的，主人搬家沒帶走牠們，又或者是飛失了，無法回家，只好在我家附近流浪，但是，如果牠們沒有築巢繁衍後代，數量不該是愈來愈少嗎？卻又沒見牠們減少，難道牠們雖然沒築巢下蛋孵小鴿子，找不到家的流浪鴿卻愈來愈多嗎？應該也不是，牠們的腳上全都沒有主人做記號的腳環啊。
不見鴿子繁衍哺育下一代固然讓我疑惑，不見鴿子老死其實同樣讓我疑惑，城市裡有許多禽鳥，牠們總有老死的一天，卻幾乎不曾看見屍體，牠們是不是在生命消逝前有某種感應，像大象一樣，知道生命終止的那一天到了，便會獨自離開，在隱密的角落裡安靜睡去。
有一天，經過中正紀念堂，發現那裡的鴿子更多，而且有愛護動物的熱心人士去餵牠們，麵包屑拋撒出去，牠們便從大中至正飛下來啄食。從那一天起，我開始在心中暗自期望我家窗台上的鴿子也能像擇良木而棲的良禽一樣，遷徙到可以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的中正紀念堂，我家距離中正紀念堂搭乘捷運只有一站距離，對鴿子而言，應該很快可以飛抵，牠們卻始終不肯離去，是牠們沒從其他鴿子那裡得到訊息，還是牠們和中國人一樣安土重遷，雖然主人搬家留下牠們，牠們依然將這裡當作是唯一的家。
世衛組織發出警告，禽流感將會大流行，雖然鴿子不是候鳥，我也不知道牠們和候鳥是否有往來，但是在疾病的威脅下，不喜歡鴿子似乎顯得不是那麼缺乏仁心，可以理直氣壯起來。
不管我心裡有多不情願，也不管我有多麼不解，我的窗台上天天還是停著鴿子，常常看見牠們並排站在冷氣機上，歪著頭彷彿在思考著些什麼，我只好安慰我自己，至少停著的是鴿子，如果是蝙蝠，恐怕更讓人困擾吧。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