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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1 站在你身邊
圖◎王樂惟
◎林黛嫚 圖◎王樂惟
陳大德出門習慣帶著大女兒映潔。
映潔活潑漂亮，嘴巴又甜，見到人第一句話就是叔叔阿姨親暱地叫著。到了她懂事又不添麻煩的年紀，陳大德更是嘗到帶她出門的好處──諸如解決他傷腦筋的開場白方式，人們一看到父女倆，話題自然從小女孩開始；以及告辭的客套語，通常映潔玩膩了，也是陳大德想走的時候，映潔就成了他的「包袱」，既是告辭的理由，該拎走時也不會忘記。
陳家一家四口都習慣這個習慣，包括從來不曾成為包袱的小女兒淑姿。
淑姿不須買新衣服，她有穿不完的映潔淘汰下來的衣服，她也不愁沒有好東西吃，吃癖甚差的映潔向來是任何東西吃一、兩口就不再碰了，偏偏映潔還有一個壞習慣，任何食物都要咬一口，頗有宣示主權的味道，淑姿很習慣拿起咬了一口的蘋果或麵包，只要不在意那曾是映潔的領地，所有映潔的東西也都是淑姿的。除了映潔的史坦威大鋼琴她不肯接收外，映潔的玩具都算是她的。因此在陳家看似多餘的淑姿也有不可少的作用，她是垃圾場，接收一切映潔不要的，包括讚美，像善良、樸實、乖巧、安靜……這些形容詞就不適合映潔。
對於這樣的人生，淑姿在尚未蘊積足夠爆發的恨意時，便已自我化解，她知道向命運挑戰是沒有用的，暈車事件讓她明白勉強是沒有意義的，至少在這個階段。於是她告訴自己，要以映潔為榮，用「與有榮焉」的姿態武裝自己，避免墮入自憐自艾或是自暴自虐的深淵中，如此她才能坦然地和映潔一起在同一個太陽下生活。
國中畢業，淑姿捨女中就讀商專，而且特意選了北部的學校，為的是可以離開那個只有映潔生存空間的地方。淑姿國中成績也不壞，其實並不比映潔差，但她總小心翼翼地不要表現太突出，譬如聯考，她早計算好約多少分可以錄取，答題時斤斤計較分數，為的是不要考得比預期分數高，而且既然已經決定不讀高中，要早早就業，所以高中聯考上哪所學校並不重要，淑姿只是不想陳爸看到她沒考上第一志願時露出那種「我就說嘛，淑姿就是沒有映潔優秀」的神情，而想要吊車尾考上女中。
為了要保險，高個十分就夠了，不像映潔，不考全校最高分不罷休，淑姿分分計較，卻不小心有了閃失。於榜當天，她守在收音機旁，聽那平板而機械化的聲音念著，「6729031張梅芳、6730645柯文琪……」一直到第一女中的錄取名單讀完，進入第二女中錄取名單，淑姿並沒有聽見自己的名字，她腦中一片空白，「趙亞婷、白翡翠、周雅如、陳淑姿……」這些女性化的名字一個一個閃過，卻進不了淑姿的腦海裡，她還在想著，怎麼會失誤？是不是數學漏算了兩題？
這時從學校打探消息回來的陳爸走到淑姿身旁，沒有任何詢問就把收音機關掉，說：「考上二女中不錯啦，學校老師說這一屆考得不好，一女中只上了十個，一中還只有六個呢，你能考上二女中已經運氣不錯了。」
淑姿的生活在台北這處新天地展開。雖說新生活處處新鮮新奇趣味，卻也不是樣樣都美好，國中階段她輕輕鬆鬆拿高分，商專的功課卻讓她對付得焦頭爛額。數學、統計、微積分、圖表、簿記……每一科她都頭痛不已，花了許多力氣，犧牲許多睡眠，還是只能低分掠過及格線。幸好在這樣苦悶而艱難的求學生活中，有一個休憩的角落，那就是學校圖書館，淑姿悠遊在其中的浩瀚書海，尤其是有別於枯燥難懂的商學專業書，詩散文小說等新文藝的書籍讓她愛不釋手，足以抵銷掉苦讀生活帶來的絕望感。讀多了，她也開始寫，少年時代必須隱藏的寫作才華，終於可以和她自由奔放的靈魂一起釋放，圖書館那個成了她專屬位置的角落，孕育了一位在學生時代就開展文學之路的作家。
淑姿陸陸續續在報紙副刊發表了幾篇散文，商專的國文老師注意到她不是因為知道她的作品上報，淑姿用了筆名，把真實的自己藏在「盛潔」背後，而是改了她幾篇作文之後，覺得她文字流暢清麗，正好他的老友要找人協助整理文稿，於是淑姿在國文老師引薦之下，成為名作家鄭唯中的助手。
作家要什麼助手呢？淑姿覺得自己也是作家了，就算還不成家，也算是寫作的人，在台灣，當作家是入行門檻最低的行業了，一支筆，一疊稿紙，把自己腦中的想法變成文字寫在稿紙上，只要有人願意看你的作品，不就是作家了嗎？
鄭唯中成名很早，也許在淑姿那場難忘的暈車記之前便已成名，淑姿認識他時，他已近花甲之齡。當年他的處女作《京城世家》描繪京城上流社會仕紳百態，以及傳統社會中婦女的生活樣貌而一舉成名，膾炙人口，甚至被譽為「全國唯一婦孺皆知的作家」，到了台北，他繼續撰寫歌女與畫家、才女與富家子、名伶與大官的戀愛故事，作品量多而品質不一，偶有一本佳作得到學者的肯定得了國家級大獎，於是成為名利雙收，既有文學地位，作品又暢銷，受到評論又能擁抱讀者的作家。
在和鄭唯中見面之前，淑姿聽過鄭唯中的文名，卻從未看過他的作品。淑姿個人不太喜歡鄭唯中的小說，總覺得一個上了年紀的大男人扭扭捏捏描摹女性樣態，就算是唯妙唯肖地寫著叨著菸桿的富商，那形象也和台灣的現實生活距離太遠。淑姿也不太喜歡鄭唯中這個人，和淑姿父親相近的年齡，卻完全兩樣，陳大德常年一件POLO衫加百慕達短褲，冬天頂多加件薄夾克，留著比小平頭稍長的頭髮，如果是梳在年輕小伙子頭上，那就是時髦的貓王頭，淑姿習慣了大德那類憨直的鄉下阿伯的模樣，像鄭唯中這種梳著油亮的西裝頭，名牌筆挺西裝，還不時從上衣口袋拿出格子紋路的手帕擦汗，簡直像是從漫畫中走出來的老古董。
但是鄭唯中很喜歡淑姿，淑姿在意的那種文化差異在鄭唯中眼中卻化為異國情調，他也沒遇過像淑姿這樣的女孩，明明是青春活潑的年紀，卻有著少年老成飽經世故的眼神，長得不算美麗卻也有小家碧玉的清新，更重要的是，他一看到淑姿的作品，就知道這是他一直尋找的文字風格，可以幫助他從已經過時的書寫情調中走出來，讓他得以繼續以新時代的鴛鴦蝴蝶坐穩言情小說的龍頭。
第一篇散文從真善美的稿子變成鉛字，登在報紙副刊上那一刻，讓淑姿意識到這大概是她這輩子唯一做得好的事。等到稿費匯票寄到，她拿到郵局兌現，更相信自己未來謀生的本事就靠這個了。那種感受到內在一股不得不發的寫作欲望，讓她知道，從鄭唯中那兒，她可以接觸自己無法認識的世界，那個幫助她擺脫數字、圖表以及映潔的陰影，讓她達到寫作的可能的世界。第一次做為鄭唯中的助理走進他的工作室，陳淑姿感覺到她的人生開始了新階段。
映潔高中畢業考上一流學府的一流科系，北上住進陳大德兩年前就備妥的新房子。照理說映潔北上就學，淑姿也可以搬出宿舍同住，這是陳爸買的房子，陳家的女兒都有權利住，但是淑姿抗拒這樣的安排。經過這兩年沒有映潔出現在惡夢中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和映潔像姊妹一樣相處，宿舍中的室友雖然沒有特別感情，至少可以互不理睬各過各的，於是她藉口宿舍住習慣了，而且功課愈來愈重，住在學校宿舍上圖書館方便。不過這個藉口也只能延緩幾年，淑姿終究得去和映潔站在一起。
當別的同學開始努力考證照、找工作時，只有淑姿不操心，她早已放棄學以致用，這花了五年拿到的文憑對她一點用都沒有，對這所讀了五年的學校，她只剩下對圖書館那個坐慣了的位子的留戀。商專最後兩年，除了不得不上的課，以及不得不考的試之外，淑姿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鄭唯中的工作室，最初的工作，是為鄭唯中整理回憶錄，由他口述錄音，淑姿整理好文稿，鄭唯中再校正。鄭唯中的口述理路清晰，淑姿的文稿也不需要大改，所以這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大約半年，鄭唯中就宣告這工作暫時完成，他還沒到論定的階段，回憶錄就先擱著。鄭唯中把那份文稿鎖進保險箱，說是時間到了再拿出來補充。
淑姿其實明白，雖然回憶錄這工作她表現得不壞，不過那仍像是中文研究所的學生很容易做到的事，鄭唯中不過是拿這工作來試驗淑姿，以及培養兩人之間的默契，接下來要淑姿做的事，才是鄭唯中找助手的真正目的。和寫回憶錄的方式一致，鄭唯中開始對淑姿說故事，男主角某某和女主角某某，在某某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對話如何……等等，他告訴淑姿，如何把這些素材結合起來，才是關鍵所在。他們合作的開始，這些關鍵點還算是鄭唯中提供，淑姿只是努力把一些零亂的素材用她的方式組合起來，剔除看起來會妨礙情節發展的不必要內容，再揣摩像鄭唯中這樣老練的大作家會用什麼樣的文字來表現。等到「口述小說」接近尾聲，淑姿還建議給他們合作發展的作品一個時髦年輕的系列名稱，就叫「壹小說」，連宣傳詞都想好了，故事幻奇是唯一、情感真摯是唯一，而且還是只有鄭唯中才寫得出來的小說。第一本「壹小說」甫推出就引起轟動，不僅把鄭唯中的作品暢銷量向上推升，而且也得到許多正面的評論，說是像鄭唯中這樣的言情老手，還能為已經寫爛的愛情世界開創新局，真是難能可貴。
鄭唯中得意得很，在新書發布會上笑得意氣風發，他高興的不只是面臨瓶頸的寫作事業得以延續，他最讚歎的是自己發現淑姿這塊璞玉，外表被粗礪硬石包裹，他卻能看透到中心那點燦爛奪目的光芒，一想到這一點，鄭唯中笑得更得意了。他知道淑姿這塊璞玉絕對不能琢磨成鑽石，只有在不起眼外表的重重遮覆之下，那內在才能持續發光。
第一本書的成功，對淑姿來說，換來的非名非利，這本書從封皮到內裡，只有版權頁校對的地方掛了陳淑姿的名字，而且鄭唯中給淑姿的酬勞也是微薄到難以說出口，不過淑姿不在意，對於人生「夠了就好」的道理她可是體會得很深刻，有映潔穿過的新衣穿就夠了；陳家有映潔一個出色的女兒就夠了；一天可以有一小段時間讀自己喜歡的書就夠了……
第二本書開始，她得到了隨心所欲的自由，鄭唯中投注在書上的時間和精力愈來愈少，他整天忙著交際、享樂，淑姿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故事發展、塑造人物性格，只要保留鄭唯中小說中的痞子情調，其餘的部分淑姿都可以做主。相對於她在現實人生中能掌握的有限，拿著筆的她感覺自己權力無限，這個樂趣是千金難易的，而且也夠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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