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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新新人類故事】 舒芙蕾與溜直排輪的外公
◎陳幸蕙
舒芙蕾的外公去世已兩年多了。
舒芙蕾懷念外公，偶爾做夢，總看見外公在陽光下慢跑、打網球、騎自行車、跳土風舞，甚至溜直排輪！
有一回，她在夢裡忽然感到鼻酸，醒過來，發現自己真在啜泣時，是看見外公正跨出「童話屋烘焙坊」，拎著她最愛的甜點，微笑朝她走來……
舒芙蕾最愛的甜點，其實，就是──舒芙蕾。
這是詼諧風趣的外公，生前為她取的可愛綽號與暱稱，不只因為她本就姓舒、不只因為她剛好就最愛舒芙蕾，更因為外公說，不論甜點還是女孩，舒芙蕾，永遠都是世上最美麗、優雅的！
外公離開後，每次經過「童話屋烘焙坊」，舒芙蕾心裡總覺得難過、傷感又羼雜幾絲甜蜜，因為那曾是外公和她最愛去的一家糕餅店，在那裡，他們祖孫倆曾度過許多開心的「舒芙蕾時光」。
其實，小巷碧樹掩映下的「童話屋」，只是一家樸素簡單的手工糕餅店。身兼師傅的老闆，前額微禿，一雙溫柔的眼睛總充滿沉思的表情。據說他曾遠赴法國，在知名的藍帶廚藝學院，專攻法式糕餅甜點，學得一手正宗法式糕點製作絕活後，回到台灣，便在這寧靜巷弄裡，開起了這奶香四溢、兼賣咖啡飲品的烘焙坊。
小六那年，外公第一次帶舒芙蕾到「童話屋」時，正逢午後生意清淡，閒來無事的老闆，不但推薦外公和她品嘗剛出爐的舒芙蕾，並且告訴他們，這款起源於中世紀的法式經典蛋奶酥，是糕餅界公認最難做的甜點，除手工繁複講究外，更因為這是一款「分秒必爭」的甜品，輕軟蓬鬆的外形，出爐二十分鐘左右就會塌陷，所以最好是現點現做現吃；而舒芙蕾的法文名Soufflé，原也就是「膨脹、充氣」之意。
雖然，舒芙蕾並不特別喜歡甜食，但那個春日午後，在「童話屋」品嘗舒芙蕾的初體驗，卻使她深深愛上了這如雲朵般、入口即化的鬆柔口感！而和外公分別拿著小銀匙，畫開舒芙蕾，兩人相視而笑，又同時把這綿細輕甜的糕點放進嘴裡的那種愉悅，更使她湧生無比的幸福感。
於是，從小六到國一下，她便常和外公在週末或不上課的下午，到「童話屋」揀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共度這只屬於他們兩人的親密時光。
陽光充足明亮的窗外，總開滿天真頑皮的野雛菊，外公喜歡點一杯黑糖薑汁奶或五行玄米茶，舒芙蕾則偏愛焦糖瑪琪朵或卡布奇諾，然後祖孫倆便就著各自喜愛的飲料，一邊細品舒芙蕾，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起來──聊舒芙蕾在學校裡一些高興而幼稚的事，聊她討厭的數學，聊隔壁班那個她偷偷喜歡、在棒球隊裡擔任右外野手的男生，聊合唱團巡迴南部七縣市公演的趣事，還聊家裡那兩隻矯捷伶俐、被外公誇許為「家教良好」的貓咪，當然，也常聊爸爸、媽媽和才剛進幼稚園的弟弟……
聒絮不休的娓娓喋喋中，外公總微笑傾聽，卻很少開口或聊他自己，是在很偶然的一次談話中，舒芙蕾才知道，原來外公年輕時曾是馬拉松選手。
那段日子，在外公愛寵下，她真的幸福地嘗遍了「童話屋」裡各式美麗的甜品──花生舒芙蕾、芋泥舒芙蕾、草莓舒芙蕾，還有岩漿巧克力舒芙蕾，等等。不過，外公和她都最喜歡、也最常一起分享的則是「檸檬細雪舒芙蕾」，和糕體表面以細糖粉撒出一顆愛心形狀的「香草舒芙蕾」。
懷著近乎歌頌的心情，因此，舒芙蕾常想──怎麼可能不把這美麗甜點，和外公的愛，以及幸福感，予以連鎖呢？於是，她確實愛極了外公為她所取這優雅的暱稱，並且每回在校刊上投稿，用的筆名就是──舒芙蕾。
然而國一暑假，外公不小心在浴室跌倒，導致髖骨裂傷、住院開刀後，「童話屋」的舒芙蕾時光便寫上休止符了。
好不容易，當漫長辛苦的復健治療結束、終於可以返家休養時，很不幸的，由於中風和血尿，已逾七十高齡的外公，竟又再度開始纏綿病榻的日子了。雖然，家人始終仔細照料，媽還特別請了一位菲傭，全天候貼身看顧，但外公健康狀況卻如江河日下，最後，連醫生也不免為之搖頭了。
在那段黯淡低迷的日子裡，舒芙蕾曾特別到「童話屋」，買了剛出爐的「檸檬細雪」回家，希望透過他們曾無比深愛的甜點，能喚起外公遙遠的快樂記憶。然而，困難地在床上撐起半個身子，外公只勉強吃了兩小匙，便搖頭表示毫無胃口了。剩下的「檸檬細雪」，端出臥室後，看著那扁塌垂陷的糕體，一股沉痛堵住喉頭，舒芙蕾是和著眼淚，傷心吞嚥下去的。
外公生命最後那半年，已衰弱得完全無法下床走路，他的雙腿因長期缺乏運動，竟萎縮退化得有如兩枝火柴棒，細瘦乾枯，毫無生命力，看了令人心驚！但舒芙蕾夢裡，卻總出現外公雙腿結實有力的特寫，不論去買舒芙蕾，還是打球、騎車、跑馬拉松，甚至溜直排輪，都格外顯得英挺健壯，充滿活力，從不曾以枯槁臥病的面貌出現──
「為什麼外公在夢裡總一副運動健將的樣子呢？」
曾經，舒芙蕾這樣問媽媽。
媽媽的回答是：「因為妳懷念和外公在一起的日子，又總希望外公健康，所以無拘無束的夢裡，自然就以大量快樂的想像，來彌補現實的遺憾了！」
在╳╳高中擔任國文老師的媽媽，還特別以胡適在〈夢與詩〉這首詩的前四句──「都是平常經驗，／都是平常影象，／偶然湧到夢中來，／變幻出多少新奇花樣！」告訴舒芙蕾──夢，永遠是最狂野的荒謬劇場，最大膽自由的潛意識舞台；然而夢中種種，畢竟我們常能在現實裡找到合理的解釋與線索，所以所謂荒謬，其實倒也並不那麼難於理解。
舒芙蕾說，她曾在夢裡問過外公：「現在過得好不好？」
但外公只一逕微笑，什麼都沒說。那種薄淚潤濕眼睫的夢境，舒芙蕾說，是她生命中永遠停格的畫面！
但媽媽告訴舒芙蕾，活著的人，是永遠無法、也不必去問已故的人「過得好不好」的，因為他們的世界遠比我們所能想像的來得遙遠、廣大且虛無──
「所以，還是繼續做外公溜直排輪，和從『童話屋』拎著舒芙蕾走出來的夢吧！」
然後，媽媽摟住舒芙蕾，微帶哽咽地說：「在夢裡，能奔馳著外公活力十足、微笑健康的身影，那便是我們懷念他最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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