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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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壞掉的人 - 上

2012/10/21 06:00

圖◎卡布卡布

◎黃崇凱 圖◎卡布卡布

夜半時候他醒來,感覺枕畔她躺過的凹陷還在。

恍惚之間,他以為是幻覺,手掌使勁過的感覺還在。

但她已經收起來了。

這天早上他起床,瞇著眼看見頂上的天花板,一切都和昨晚睡前一樣,只是光度調亮了,他摸起枕邊的手機,點開沒有任何未接來電,今天依然以沒有人找他開始。

按照他的習性,大約過中午時分,外頭空燒了一上午的熱氣正在爬升,慢慢爬入他的房間裡。他想跟誰說點話,因為昨晚發生了重大的事件。至少對他自己來說是如此。但他打算再躺一會,再過一會,等著世界找上他再說。窗簾遮去大半的光線,他的房間深深塞在密疊排站的公寓樓房裡,像被砍斷四肢的獸,奄奄喘息快要閉上眼。他繼續躺著,彷彿他跟整個房間一樣欠缺光線,痠疼感從下背部延伸到頸部,把他整個人僵在一個疲憊的姿勢裡。他想還是起來好了,坐一會再說。他在心裡默數一二三起身,這種時候他特別懷念當兵時候的迅速確實,儘管心裡幾萬聲幹在迴響。

無事的一日。從中午開始的一天總讓他覺得特別短。無所謂。他也不想要很長的一天不知該如何打發。

電話響了。該來的還是要來。1點10分的午餐。他轉頭看看四周的牆,色調低沉像是要說的話都躺在壁紙後面。但那其實是被寂靜和闃暗圍繞的房間,好像把某個廢棄飯店角落切割貼到這個房間裡來的模樣。他就那樣放空,駝著身軀,眼神空散在安靜的室內,保持內心的空白。

「喂,下午要幹嘛?」

「嗯,不知道……」他停了一下,「那你下午要幹嘛?」

「我他媽還能幹嘛?」他完全知道問了也是白問。

「那我跟你去吧。」

他們一起離開稀落的餐館午後,到另一處天花板底下。

到了定點之後,他們都從背包裡取出電腦,在等待開機的時候點好最低消費的飲料。接著他會走向廁所,關上門,讓自己待在裡面一會,什麼也不做。不尿不拉屎。十五分鐘後,再回到位置上。

「真不曉得你為什麼每次來這裡都要先拉屎。」

他沒回話,只是輕輕啜飲著越過杯緣的飲料。整個下午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扯點話,繼續面對自己眼前發光的螢幕。

像這樣的下午,他過了好大一串,還要過上多麼長的一摞呢?他想,明明昨天已經發生那麼大一件事了,他卻還是跟著爛哥兒們來到咖啡館揮霍金錢和精神,明明想睡得要命,卻餵自己喝下咖啡,讓咖啡因不斷驅趕睡眠。他真的差一點要說出口了,可是直到傍晚離開,他都忍著不說。

他抬頭望向天空,一層濃厚的光暈頂著漆黑,夜晚還沒辦法征服地面。

一切都是暫時而已,彷彿他是受控制的傀儡,從房間拖曳出來的絲線終會再將他拉回,復歸原位,一天再次過去,明天又要降臨。

只有一個不同:他吃完晚餐,回到家,打開衣櫥,她還躺在那裡。

那個晚上跟平常一樣,他提著一瓶五十八度的三百CC金門高粱酒,實行每晚把自己灌醉的儀式。他看著眼前的小螢幕裡那些試著把球投出歪來歪去軌跡的投手和那些泰半揮不到球的打者,嘴裡嚼著五香花生米,一邊啜飲高粱。原本是這樣的日常一晚,但可能整個人喝癱了,完全失去意識倒在地板上。意識逐漸清晰後,他先看見面無表情的天花板,起身,走進浴室沖澡,準備出來繼續喝。大概還有半瓶的量,想說今晚也實在體力不濟,怎麼一瓶都解決得那麼吃力。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喝酒,他是在插著吸管吸食酒精。除了工作時間外,他要讓腦子保持某種略暈微鈍的狀態,不要把所有的線條理得那麼清楚,不要太容易想起什麼事。他覺得如果從肚子牽一條棉線出來,大概也會如實驗的酒精燈燃燒得挺暢快。

他繼續喝,螢幕裡打棒球的換成一批壓低身軀瞄準各種詭異角度的臉龐,每個人都有誇張至極的稱號(冷面殺手、撞球之子、小彗星、漂亮寶貝……),不知帶著那樣的稱號打球拉桿打個漂亮的三顆星是怎樣的感覺。頻道在幾個運動節目裡切換,他總想著那麼多的頻道,他看來看去還是這幾個號碼在尾段的運動頻道,足球、籃球、棒球、網球、高爾夫和F1賽車,看見那些年輕華美的肉身歌唱各種繁複技藝,而每個人又像是穿著同樣袈裟承繼著某種身世拍著同一顆球,簡直像是轉世的達賴或班禪喇嘛。他們慣常挾持著一座城市或一個國家的靈魂,成為各式各樣的光芒,有時黯淡,有時閃耀。不過嘛,在台灣這麼個小島,不僅所有的球員尺寸都小人家一號,就連領土幅員也小人家好幾百號,根本談不上主場或客場。他無聊地切來切去,想到有個朋友說舉凡穿黃色球衣的球隊他都討厭:籃球是NBA洛杉磯湖人隊、足球是巴西國家代表隊、棒球則是兄弟象。問他為什麼,他說不為什麼,太多人支持就是討厭。

把酒喝完後,他倒頭就睡,深深躺進沒有夢的睡眠裡。

他醒來,她依然躺在那裡。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瞇著眼望著身前這個妹。不對,也不能說是個妹,她就是個假妹而已。非常假。但他搞不懂,他是怎樣的失心瘋才能真的買下一具充氣娃娃。

他開始搓揉她的胸部,混合過去手指有過的觸感記憶,摩擦起一波一波的聲響,他望著空洞的嘴,空無的眼窩,卡通化的表情,像一尾娃娃魚準備進入她的小巢穴。室內漆黑,他以右手摸索著胯下,找到21世紀永保健康有彈性的膣,沒有溫度地進出。在這樣中空的腔體裡注入溫熱液體,常常使他覺得自己還是能做點什麼吧。他會在漫長的深夜裡,望著天花板,身邊躺著嘴唇圈起的她,靜默想著各式各樣的畫面和破碎情節,伴隨著極細微的什麼液體緩緩流出的聲音,好像她正在生產某些只有一半的生命。

他扭開燈,就著燈光開始閱讀,並把自己掛上網路,等什麼人給他訊息,問題是他總是隱身,誰知道要丟什麼訊息給他。再一個問題是,也沒什麼人會在他醒著的時候一起醒著。就這樣,她在他安靜的房間裡,他在她安靜的膣裡,完成了彼此的注射。眼睛開始疲倦的時候,他就上床,讓世界塌陷到她的睡眠裡,想像汁液輕巧滴落地滲入。

慢慢,慢慢地微微暈開地融進另一層摺疊的夢裡。

她想,像她這樣的人有多少?──大學畢業,但暫時沒有想做的事,讀書也還不算討厭,就這樣一路讀啊讀,猛然想到自己都已經在讀博士了。眼睜睜瞪著自己的年紀從二字頭一筆一畫地增長,逐漸邁入接近三十歲。這陣子她心裡不停有個回聲,折返跑似地來來回回,我快三十了,再兩個星期。她曾經與三十歲拉開那麼遙遠而安全的距離,肉體的緊實和彈性頑強地成為證據,但這些彷彿在跨入某一個界線後,逐漸崩解鬆垮。她想是二十幾歲的時候發生的?那種本來只有一條絲線扯斷的滋味,為什麼會無法遏止地擴散到其他部位去?她總想到「歷史是我不感興趣的興趣」,照這種句型,她也可以說「做愛是我不感興趣的興趣」。儘管她的本行就是歷史學,而且是雄性激素特充足的中國近現代史。照理說,只要有女性研究歷史,大概有三分之二會進入婦女研究,上至古代中國房中術下至近代女權意識的興起,不乏有豢養她的領域。這一行不就是這樣嗎?先畫好領域,然後進入它,深入它,每次只拿一點問題意識做文章,做著做著,累積到一個量,人家就會說:「我覺得某某的研究裡相當有意思的地方是……」她吐了一口煙,低眉看看手指上夾著的紙菸,嘶嘶燃燒,畫出幾縷無處可去的煙線。她想,做研究這事跟搞個男人不是差不多嗎?──先他媽找到一個男人,然後哄哄他,表現各種他喜愛的模樣,挪挪晃晃身上的肉,故作姿態地符合他所有色情想像,最好再陪他看個A片,一切搞定。每個深夜,她在BBS的聯誼版總是看見深埋在漆黑版面上的白色字體背後,那麼多曠男怨女的臉,他們的怨氣充斥所有的字裡行間,她就忍不住心情壞起來,混在一排排的鄉民裡,孤苦而嘲諷地推文。她每每想自己真是太可悲了,讀到博士班,還成天混在網上跟一群小弟弟小妹妹豪洨來豪洨去,她應該花點時間去把《國粹學報》讀完的。但她甚至不確定該不該把博士讀完。

「也許我該去旅行。」

「去哪?」

「哪裡都好,刺激一點可能更好。」

「去日本仙台好了,現在很便宜,運氣好還有輻射水可以喝。」

「謝謝你的建議喔。」

沒有意義的對話。

循環出現的幾種廢話版本。

實在說,他常常想說出來,關於幽靈隧道的事。他的眼前不時展開一條長長的隧道,一個緊挨著另一個這樣排著一長串,每個交往過的女孩、認識的親朋,包括死去的或還沒死的,全都在他眼前列隊似地擠在看不見盡頭的隧道裡,背著光,一步一步對著他走來。不對,也不是對著他走,該說是跟著他走才對。他覺得自己正往著濃霧籠罩的不遠處前行,偶爾有光或有聲響引導,大半時候能見度很差,他總以為自己是一個人。但不是,每當他回頭一看,就有那麼一列落落長的活人死人跟在後面,維持一個人身的距離,臉上黯淡,暗處多過明亮。他們全都無聲靜默地跟著,同時背著光。也在那個時候他才察覺自己是走在一條隧道裡。

這樣的話,跟誰都不可能說吧。因為他很清楚,這不是夢,不是幻覺但也不真實,但他真的看見這些。

幽冥之中的天花板讓他看見這些。伴隨著已經死了八百輩子爵士樂手和歌手的聲音,穿越蟲蛹般的過道,抵達這一端的他耳裡。他轉頭看看沒有任何言語也不呼吸的珍妮佛(過了一段時日他決定這麼稱呼她,畢竟她每晚陪著共眠),她的雙眼無神,嘴巴是一個圓圈,沒有體溫,不會流汗,更不會要求變換體位兼打個兩下屁股。但他在想什麼?──難道希望她突然活過來,像小木偶一樣變成真正的小男孩嗎?──不,這就是他想要的。他只是有時候忍不住要跟誰說,關於幽靈隧道的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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