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湊車男孩

圖◎太陽臉

◎殷小夢 圖◎太陽臉

那輛焦黑的公車在史瓦濟蘭報紙的頭版顯得駭人，你繼續讀了下去，「……為了逃避警方的臨檢，這輛超載的公車超速與警方追逐，最後撞上一旁的欄杆而起火燃燒……」你放下報紙，想著那十多條寶貴的人命，想起那些湊車男孩們高亢且富有節奏感的呼喊，不禁感到頭皮微微發麻起來。

沿著醫院對街的小販街走向市區，穿越熱鬧的商城，那紛亂的喧囂便像是潮水般一波一波的洶湧而來。如果要尋找一個真正典型的非洲街頭現場，位於首都的公車總站絕對是最佳選擇。以滿地的果皮與紙屑為地標，廢氣、爛水果及外帶食物的氣味混雜成為呼吸的一部分，首都的公車總站結合了傳統的市集模式與交通樞紐，在兩側現代化的商店街中，成為市中心最顯目的地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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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公車總站裡最特別的，要算是那些清一色二十多歲的湊車男孩們了。從天濛濛亮的清晨到南十字星升上夜空，他們幾乎全年無休地守在公車停泊之處，就怕漏掉了哪一個可能上車的客人。以兩到三人為一小組進行分工，男孩們有人面帶笑容四處搭訕東張西望的旅人，有人像機槍般不斷大聲吶喊著史瓦濟蘭各區的城市名，分明輕快的節奏在空氣裡震動，隨著他們的激情與亢奮四處飛射著。他們的目標是那樣單純而堅定：把所有座位填滿，然後上路。

車門拉上，一台台廂型車改裝的控比（Kombi，註）穿過黑壓壓的人群駛離總站。小車廂內的人潮總是過飽和的，一台限坐十五人的公車往往可以塞入約莫廿名乘客，你們像是越洋偷渡客般貼緊彼此的身體，隨廣播裡或者電音或者雷鬼的樂曲左右搖晃，暗自祈禱終站可以快點到來。幾乎不曾有座位的湊車男孩或蹲或站，搖身一變成為熱情的車掌先生，一邊與乘客們抬槓，一邊收取因距離而異的車費。

但另一方面，他們卻也得隨時保持著鷹隼般銳利的視野，捕捉行駛過程中可能的乘車者。可能是鄉村間不起眼的小站，可能是高速公路的大馬路邊，也可能只是一個荒野中與你們同向前進的行人，湊車男孩刷的一聲拉開車門，伸出半個身體呼喊，強大逆風削過他的身體，把那略帶沙啞的呼喊吹得更薄了。見到對方沒有要上車，男孩「咦」了一下，抓抓後腦勺，才默默蹲回擁擠的小角落。

在大眾運輸的生態系中，湊車男孩們與車站周邊的小販們有著緊密的共生關係，而員警則是彼此共同的天敵。抓住短暫停留的片刻，小販們手捧飲品或零食的湧上車門，試圖半推銷半乞討地向你們懇求他們每日的微薄收入；湊車男孩們下車與他們寒暄，隨手抓了兩支現烤玉米（那是他與司機今日的午餐）跳了回來，公車排出巨大的黑煙，震動搖晃著繼續向前開去。如果一切順利，在下一頓餐食之前他們便可從一日滿載的乘客中賺回足夠的收入；但若不幸遇到臨檢的員警，那今日的所有努力大概只能付之一炬了。對於這些湊車男孩來說，他們那少得可憐的每日支薪既無法支付罰款，甚至連給員警的賄賂都有困難；曾有朋友在乘車過程被攔截下來，身為超載乘客一員的他們也只能無奈下車，獨自徒步在荒涼的車道上步行前進。直到那些警察的身影遠遠消失背後，才得已重新揮揮手，招攔疾駛而來的下一部公車。

你印象最深的，還是日落後的搭乘體驗。那時的公車站人潮洶湧依舊，小販輪番收拾蔬果與乾貨，而你們在昏暗無燈的廣場中胡亂走踏，很快淹沒在四面八方的湊車吶喊之中。幾個男孩跑來拉住了你們的手寒暄，用著彼此都相當疑惑的口音溝通著地名許久之後，其中一人在黑暗中露出了醒目的雪白微笑，豎起大拇指，拉拉推推地把你們送上了其中一輛車。引擎震動，黑煙噗噗排出車外，城市的燈火很快隱沒在後照鏡中。也許是歸心似箭，你總覺得今日的公車開得特快；湊車男孩起初還像以往般聒噪，後來似乎也累了，只是望著黑暗的遠方發愣。整輛車終於安靜下來，坐進一間移動中的教堂，一切如此安詳，只剩下廣播裡詩歌還持續合唱著。

半小時不到的時間，團部的大門已出現在不遠的前方。你們一如往常地下車付錢，臨走前用當地語禮貌性地說了謝謝，那男孩回過神來，不知怎麼開心地忽然伸出了手與你相握回謝；而公車毫不猶豫地繼續向前疾駛，你吃了一驚，腳步踉蹌的瞬間，他已鬆開了手，與那終日嘶吼而沙啞的笑聲一同朝黑暗中奔馳而去。公車尾燈像螢光漸漸弱小，終於成為遠方萬家燈火的一部分。●

註：控比（Kombi）是史瓦濟蘭當地語中的小巴士，多為九人座或十五人座廂型車改裝而成，由於票價最為便宜且超載容易，也成為一般當地民眾最常搭乘的大眾運輸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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