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枷

◎陳建全

約了房仲看屋，他第一間房子。地點有些偏遠，沒有電梯的老房子，靠山潮濕，樓梯往上爬瞥見梯角隱隱生了霉。房子不算寬敞，正廳有面大窗，迎著很寬闊的天空。在屋裡繞不到半個鐘頭他便決定了。

盤算著何時入住，什麼添購，什麼丟掉。現在租屋裡的東西都可以扔棄，沒捨不得。一直賃屋而居的他習慣了不存東西，為了方便搬家，都是暫時的，不用珍惜。家私器皿是，四壁而合的房間是，窗框屋簷是，在那什麼都不真正屬於他的房間裡，窗外望出去的天空也是暫時借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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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租屋是高三外宿頂樓加蓋的房舍。那也是他第一次離家。離開後再沒回去過。那個他和母親、繼父住的家很安靜，靜得像時間頓止，裡面的人浸在冷冷的孤獨裡。採光不足的屋裡淺淺地發著一股霉味，散不掉。繼父的身體愈來愈差，漸漸不上班了。母親工作維持家計幾乎不在家。繼父不喜歡他，青春彆扭沒有出口的少年在幽幽的屋裡對著困在孱弱身體裡抑鬱的靈魂，像是困在一塊的兩隻鬼，彼此無聲地啃噬和消折。他們極少交談，晚上繼父在家打牌，麻將的聲音太煩人時他便載上耳機。有時他對自己說話，念英文課文，把燈扭熄了再開，光照在壁上明了又滅，像是誰給他做了個表情。

學校離家遠，升上高三母親給他租下屋頂加蓋的木板房，省去通勤好專心念書。搬離時母親幫著把房裡的東西全打包，幾口箱子堆起像座小山。頓時空了的房間盪著一股隱隱的回音，像要留他，又像告別。最後一箱搬上車繼父正好從醫院回來，沒說什麼，進屋後坐在客廳裡，拿起電視遙控。

幾週後春假他回家，公車搭到半路下起大雨，沒帶傘他奔回家裡，進了門母親和繼父正在廳裡看電視，母親見他進門，閃過很淡的一抹錯愕，隨即回神說，那，那今天就先住下吧。繼父木著臉望著電視，母親跟著濕透的他進房裡，打開櫃子拿乾毛巾給他擦拭，發現先前都打包了，於是到別間房取。雨聲在他那扇窗外盡情地奏著，一下唏噓，一下嘩落，驟急又緩，像說什麼，他仔細要聽卻怎樣也聽不明白。

遞上乾毛巾，母親放了杯熱茶在桌上，緩緩說，考試要到了，儘量留在學校裡念書，如果沒什麼事不一定要回來，車程遠……突然他從毛巾裡抬起頭來，眼珠一轉，像遠古山洞裡住著的人頓時聽明白了洞穴外啪啪落下的雨聲，一字一句，時而窸窣，時而滂沱。

看完房子他騎著車在路上繞，天氣清朗。他繞到從前住過的那屋子前，許多年沒回來過，母親和繼父已搬離，屋子顯然換了新的住戶，外觀沒什麼改變，那大門換成一套對開鑄鐵門扇，門把特意設計過，是對仿古枷鎖的式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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