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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啊!彩鷸

2013/03/06 06:00

圖◎龔萬輝

◎莊芳華 圖◎龔萬輝

農鄉,一個全然開放的生態系。田畦與田畦、農人與農人,彼此聲息相通、氣息相流。那一天,一如往常,我罩著頭巾、蒙住口鼻,埋頭在自家濃密的樹園裡,用最笨拙的手工、龜步蹲行、清除雜草的時候,我的鄰田,種植了五分地包心菜的農夫阿成,正開著他的噴霧車,把整大片的菜圃徹底「清洗」了一遍。這樣的一天,到底有多少數量的蝶、蛾等菜蟲卵塊、幼小蟲蛆,被勤勞的阿成淘汰掉了?我不知道。但是,我確切知道,還有某部分聰明或是幸運的幼蟲,或許躲在葉背捲彎處、或許機敏跳躍過田埂,還有蠕蠕閃過藥劑沾染而逃過死劫的生命體,逃進我的無毒樹園避難,牠們正以其堅忍的意志,在其細胞的基因內,孕育著復興的抗體,準備進行下一輪的茁壯反攻。

辛勞了一天的阿成,顯然對今天所完成的任務是滿意的,他一面清洗噴藥車準備收工,一面想著,今天的噴劑中多添加了一種名為「 乙酸」的植物生長荷爾蒙,這是生物科技學家多年研究的成果,其酸質促使細胞快速分裂成長,將作物生命循環的週期率推展到更高速,趕時趕陣、搶在節氣的前方提早收成。

阿成可不是一個「看天臉色」的落伍農夫,在參加各種農改研習營中習得的知識和經驗,讓他明白,這一「水」(農人稱作物一期叫做一水)專業種的包心菜,可得趕在稻田秋收後下種的「間作菜」還未能收成之前採收,否則冬季大量湧進市場的菜量氾濫、菜價被打趴到谷底時,阿成即使有好收成,也賣不到好價錢。今天辛勞噴灑的生長激素,顯然可以促成兩週之後即時採收的契機。

生物的無毒避難所

多數農園,所有靠作物收成度生活的農民,大多採用慣型農法耕種。畢竟只倚賴老天爺照料、順應天候、節氣的滋養而收成,何其不可靠,如何比得上農藥行傳達的藥物廣告,那樣令人安心信靠。農藥行推出的藥物,光看名字:「加保扶」、「旺根」就增強了農民對作物挺拔的想像;「撲滅寧」、「萬能靈」保證把田間的蟲、菌、 殺光光;「克枯爛」、「草滅淨」殺掉自然界各種雜草,免得它們來搶奪你作物的養分,實現你豐收的寄望;種種名目的藥物,是農民期待的慰藉,保你「喜樂松」、保你「好年冬」、保你「年年春」。

農藥店的店名,稱為「植物醫院」,店家掌櫃則稱為「植物醫生」。熱切盼望好收成的農夫,不敢違逆這種慣型耕作法。雖然施化肥、噴農藥的歷程,既花錢又辛苦、甚至傷身,一般的農民還是不敢省略,總是把作物的生命歷程交托給植物醫院。田間生長的眾多蟲、鳥,也早已熟悉整個農園的生態狀況和牠們所處的空間困境,一陣又一陣的農藥掃蕩之後,逃過劫數的蟲、鳥,不管有益的還是有害的,通通都遷徙來到我的樹園定居。我家的小小樹園,拒絕任何化肥、農藥,堅守一方清淨,恰似在廣闊飄蕩無所倚恃的農園當中,一處生靈的避難所。

一天的勞動,到了該歇息的黃昏了。西邊天空的紅霞,正塗抹在鄰田甘蔗園的後方。霞光穿透蔗園、把甘蔗高聳植栽的陰影拉得更長,而我置身於濃密的樹林裡,感覺天色昏暗得更快,是該收工回家了。於是,我把鐮刀收進擺放農具的貨櫃屋、關上門,才回頭時,看見腳旁蹲著一隻禽鳥,我不認識的鳥。

我從來就不是「識鳥人」,雖然我的無毒樹園,多年來早已成為群鳥安居的家。有時,我晨起來到樹園,看見夜鷺正蜷著頭頸、單腳站在林間地面「盹龜」,或許一整晚勞累覓食,當晨曦射入林間時,正好安眠;我輕輕悄悄蹲近牠身旁,定定觀看牠的可愛模樣,牠不曾警覺逃逸、仍繼續眠夢的那分安詳感,感染了我的心緒,讓我更加肯定,這十數年來為了守護樹園的純淨,我們一家人所默默付出的勞動成果。

但是,我不是「識鳥人」,管牠們什麼種、什麼屬、什麼科?我只知道,每當我在樹園裡工作時,林蔭間,總有各式各樣的鳥類環繞、躍進躍出,枝枒上、地洞縫,啣草編織、啣泥塗布所築成的窩巢散落其間。我置身在各種吱吱喳喳、唧唧嘎嘎、呱呱咕咕……難以分辨的聲音當中,我無法像那些識鳥達人,能夠根據不同的音頻,判定出是哪一種鳥鳴,甚至發聲的長短、高亢、低沉,都具有不同的意義,能辨識出這是求愛時的歡欣告白、那是遭遇危急時發出的警戒,或者某隻失歡的孤獨者正在傾吐呀呀的哀音;然而,就像我不必分析樂理,無須辨別各種樂器的音色、調性,依然能欣賞交響樂的豐美一般,我勞動樹下,卻沉溺在頭頂上那些不曾相識的眾生。

遇見珍貴的保育類水鳥

貨櫃屋旁瞧見的這隻鳥,眼眸似乎澄澈、卻帶著看不透的陰暗。我蹲下來觀看,細長略帶彎勾的嘴喙,色澤豐滿的紋彩,應該是一隻不尋常見到的水鳥。在牠美麗的身軀旁邊,沾黏著病態狀的糞便。啊!病了。我用手指輕輕推推牠、扶牠站立;按照常理,所有野生動物在陌生者靠近時,都會本能地發出警戒心而設法逃逸,但是牠已經無力到任憑處置了,我扶牠的手才一放開,細長高蹺的腳就軟塌地上。啊!一隻生病的稀有鳥類,帶回家保護養育吧。於是,我將牠帶回家、擺放一個小窩安置,並且立刻拍了照片,傳給彰南動物醫院林醫師求救。林醫師看了照片立刻回我電話說:「啊!是彩鷸。非常珍稀的保育類水鳥!」

動物醫生林世賢,是我們在彰化推動環境守護運動的共同伙伴,也是我們查詢動物知識時的「活百科」。十多年前,他為了推動濕地生態復育工作,出資在北彰化海岸租下荒僻地,召喚同伴種植水筆仔,營造適合野鳥生活的棲息地。當時在漢寶承租的廢棄養殖魚塭地,經過生態營造後,鳥況豐富,曾被眾多賞鳥人譽為「彩鷸池」。然而,這些年來,以「進步建設」、「經濟發展」為名目的開發工程,早就吃掉了大片海岸線,曾經野鳥多樣豐富的盛況,早已經成為過去式了。

想不到我家的樹園,竟然又發現了彩鷸的蹤跡,林醫師很興奮地說:「這是很珍貴、很珍貴的保育類啊!」他還說:「看這樣豐滿亮麗的色澤,肯定是一隻已經成熟的母鳥。現在,你的樹園內,肯定還有一群公鳥生活著。」原來,彩鷸屬一妻多夫的母系社會,身披鮮美羽毛的女皇,身旁總有五、六隻色澤樸素的公鳥群隨侍,協助孵蛋、育雛的工作。

我問:「怎麼辦?怎麼辦?眼看牠不吃不喝、愈來愈虛弱了,要不要送到你那裡治療?」

林醫生說:「彩鷸在農田、濕地、草澤生活,愛吃蟲、吃福壽螺,牠有可能是吃到沾染了農藥的福壽螺而中毒了。你試著以滴管滴牛奶進入牠的嘴裡,如果牠仍願意吞嚥,也許還有存活的機會,否則我也無能為力了。」於是,我展開了一場自以為是、卻毫無效益的救援行動。畢竟,野地出生、大自然眷養的飛羽類,自在又害羞、自尊又高傲,豈有那麼輕易就接受人類的供養,牠堅持不肯吞嚥,奶汁入口後又流出,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隻美麗的動物,色澤愈來愈黯淡、眼神愈來愈迷茫,熬過一夜一天,終於在第二天黃昏垂下了牠的頭,死了。

環境變異的清晰指標

我將牠帶回樹園,埋入土裡時,總覺得周遭似乎有數對哀怨的眼睛正在注視我,那些失去倚恃而徬徨無倚的雄鳥,是否正在樹林的隱密處哀啼呢?我確實不應該將一隻已經無力存活的母鳥帶離樹園,如果讓牠好好留在貨櫃屋旁的樹蔭下,或許公鳥還有機會環繞身旁依依訴別離,也不得而知。

彩鷸,何等珍稀。發現一隻,就可能有第二隻。當台灣整個環境都往破敗傾頹的時代,鳥況,絕對是環境變異的清晰指標。一個小小農鄉、一處不起眼的小樹園,只因為園主人所堅持的無毒栽培、歷經十多年的辛勞營造,就能夠吸引這樣珍貴的稀有生物進駐,這是農鄉土地生機強韌的展現,更是上天賜與的寵幸,為農鄉帶來令人雀躍的喜訊。

然而,族群之后竟然夭折了,究竟為什麼?農藥?殺草劑?化學肥料?彌漫空氣中的粉塵?天空落下的酸雨?種種為了提高生產、激勵經濟、圖謀效率,我們所發展出來的「進步」行為,所衍生的必然後果嗎?放肆用藥,如果是為了提升農作生產量所做的努力,我們又豈能將這種協助農民清除福壽螺、有恩於農園生態的美麗鳥群消滅呢?

某些物種消逝、某些物種出現,其實是地球尋常的消長現象,然而當古老地球走入第六次生界演化的年代,如果物種面臨大滅絕危機,最大的罪魁禍首絕對是人類的行為。根據聯合國物種學者的統計,平均每一小時,世界上就有一種生物滅絕消逝,彩鷸也是瀕臨消逝危機的生物之一。眼看著我們美麗的農園,正在以違反自然倫常的耕作模式,不斷製造生機的殘酷陷阱,進行一種反進化的輪迴,著實令人慨歎不已。今天,我埋葬一隻夭折的彩鷸,彷如接收到主宰萬物的神仔,寄出了一封來自死神邀約的請柬,是否預告著未來生界大滅絕的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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