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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飄盪房子】熒光
圖◎aPple Wu
◎韓麗珠 圖◎aPple Wu
那一扇窗，不分晝夜映照出黑和白的光影。不管什麼時候，只要那扇窗被打開，人們的視線就會被緊緊地吸吮，他們的身子會隨著窗外的人虛假得比現實更逼真的遭遇而益發放鬆或僵硬，靈魂也離開了他們身處的世界，眼光雖然專注在一點之上，但心智顯然已經渙散。因此，我喜歡關上那扇窗子。畢竟，被四面牆壁環繞使人感到心裡比較踏實，即使那是形容斑駁，油漆剝落的牆壁。
在許多暗黑無光的夢裡，我回到早已清拆的舊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我仍然記得所有家具的位置，一直走到屋子的最末端，爬上一張凳子，踮起腳尖，扭開電視機的開關，但，就像我早已料到的那樣，等了太久，熒光幕始終沒有亮起來。在等待中，我漸漸明白，自己即將浸沒在孤寂的漆黑的沼澤之中。
如同打開一扇窗，為了在窒息前呼吸一口氣，在空無一人的房子，扭開電視機，原是為了跟各種看不見的靈共處，和平地，而不致互相打擾。那時候，我認為，無論是躲在暗處的鬼魂或惡靈，只要他們的目光碰到熒幕上的畫面，心神就會被不由自主地懾住，而來自生死兩端的靈，便會因此而變得比較接近，可怕和尋常的區別，也漸漸模糊起來。
可是旁人並沒有相同的想法，起碼，年紀尚幼時，那個因為疼愛我而待我格外嚴厲的老師，便一口咬定，我呈上的功課之所以一塌糊塗，完全是因為沉迷在電視節目裡的緣故，而從不懷疑，這是由於我的智商未達標準，或專注力嚴重不足夠等問題。
「我從不愛看電視。」那時，我對她說。
「你們放學之後那段空檔，電視都會播出各式各樣的卡通。」她把頭轉向全班同學，就像為了尋求群眾的認同。
我因此而學會被誤解，同時不得不領悟，誤解裡所隱藏的溫柔。而且，在許多年之後，明白了棲息在被誤解的角落裡，或許更有利於逃避責任或尖銳的現實，而這或許就是哄騙之於和諧生活非常重要的原因。每個慣於撒謊的人，都有著理想主義的傾向，在暗地裡祈求，謊言的內容終於會成為更美好而柔軟的事實。
Y曾經告訴我，拒絕電視機入侵他們的居所，因為房子的面積過於狹小，無法容納電視發出的巨大而喧鬧的聲浪。我看著她堅執的神情，卻已經明白，那其實是因為，熒光幕會掠取L所餘無幾的注意力。她大概早已忘記，曾經咬著牙齒告訴我，L如何被那個發亮的箱子吸引，當他癱軟在沙發上，為了在箱子裡那個晃來盪去的圓球而尖叫、怒吼，拍打自己的大腿或緊緊地抱著自己的頭顱，那總是讓她想起多年前飼養過的一頭貓，牠總是呆呆地注視著某一點，以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幽深的目光。如果，箱子播放的並不是圓球的爭奪過程，而是，新聞或肥皂劇，他便會把整個身子陷進軟墊中，肚腹緩緩地起伏，任憑她對他說什麼，或高聲呼叫，他也無法聽見。
「那以後，他腹部的脂肪便漸漸堆積起來，終於變得異常肥厚，蠶蝕了原本貯存已久的生的能量。」她喝掉了一杯已經冷卻的茶之後告訴我。
我始終不置可否，畢竟，任何帶著偏見的話都蘊藏危險。當然我從沒有說出，電視機並不帶罪惡，它只是讓他暫時鬆懈下來，忘了維持日常的扮演，不慎呈現出她難以接受的某一面本貌。
相反，我裝出一副同仇敵愾的神情，彷彿跟她站在同一陣線之上。
後來，她還是漸漸疏遠了我，就像許多其他的人。我無法自制地想到，或許，她也是以相近的方法與L漸行漸遠，因此，她再也沒有機會得知，當她遷出了她和L的房子以後，L幾乎把所有的家具都丟掉，下班以後便盯著牆壁上已經撒走的家具留下的印痕出神，那裡並沒有電視機，也沒有任何人的身影，空蕩蕩得沒有任何掩飾的餘地。
但W令我想起L，尤其是在他描述我那個已經去世的獨居老人所留下的照片之後。
W進入了獨居老人的房子，跟隨在幾個撿拾遺物的人的身後。那所凌亂而簡陋的小房子裡，散發著微微的霉菌的氣味，雜物像野草叢生。只有一對考究的古董喇叭，和散落屋子各處的舊唱片映入了W的眼簾。
「如果你喜歡，就把它們帶走。否則，這統統都會送進垃圾房。」老人的乾女兒對他們說。
「老人的妻子一聲不響地跑掉以後，他便沉迷拍照，留下了許多殘殘破破的黑白硬照。」W告訴我。
他把照片一一掏出來，排列在桌子上，每一張照片的所指都是一格熒光幕的畫面。那部老舊的電視機，包裹著的一些無法辨清意義的光和影。
古董喇叭傳來Nina Simone傷痕纍纍的歌聲，那夜，我們蹲在桌子前，盯著那堆照片很久很久，直至眼睛發痛也不轉移視線，直至感到，自己的目光，已經和獨居老人的交疊在一起，難以分辨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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