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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美髮師

2006/04/10 06:00

◎陳淑瑤 圖◎書卷

從前我們村子有兩家美髮屋兩個美髮師,位在西邊的是我同學郭的家,她媽媽就是美髮師,因此她不是只有一個髮型,幼稚園的時候就「電」過頭髮了。在東邊的美髮屋則類似理髮店,閩南語發音就是鐵頭店,現在台北家附近就有一家中年夫妻一塊經營的理髮店取名「鐵頭店」。它專門打理男子的頭髮,以前大概一律就是推成平整的三分頭,長些短點的差別而已,髮禁時代女孩子的頭髮還沒有什麼文章可做,也都來這邊絞個西瓜皮好去學校交差。

東邊的理髮店在我家隔壁,女主人就是美髮師,大家都說她耳朵有問題,粗魯的人背地裡直呼她是聾子,用閩南語說簡直是在罵人。也有人叫她一個日本名字。然而美髮師最要緊的是有一對審美的眼睛和一雙巧手,在那時代理髮比現在簡單明瞭得多,溝通的問題並不大,甚至不需要溝通。她看見小孩子進來就把一塊洗衣板往理髮椅的兩把扶手上擱,我們脫掉拖鞋乖乖地爬上去洗衣板上面坐好,她把白圍巾圍上綁緊,這時我們看起來就好像唱詩班的小天使。正方形的空間裡理髮椅像高腳杯似的立在中央,上頭一管日光燈對準腦門,總不敢左顧右盼,直盯住對面的鏡子。她從右側轉移到左側,我們眼睛烏溜溜地原地打轉,剪到劉海便自動瞇眼睛。安靜淒清,剪刀剪髮沙沙聲,令人起雞皮疙瘩,好像來剪髮思過的。始終沒說半句話,她的家人不會來打擾,外面的客人在紗窗外看見裡面有人也就自動離開,不茍言笑的氣氛,直覺得她不快樂,無從知道她是否真有聽障。剪好頭髮,她磨了兩下剃刀,把脖子稍微一按,我們就俯下頭去,下巴抵住喉嚨,讓她在後頸抹上泡沫,將露在頭髮下面的髮根刮得光溜溜。男生透青的頭皮有種剛出獄的感覺,女孩子脖背上那一塊髮根渣子則既警惕又誘人。

到了小學五六年級便動心想去西邊的美髮屋剪頭髮,如果把東邊的理髮店比做日出推草坪,西邊的美髮院就是日落修剪樹木。那兒是女人的世界,滿地是女人的頭髮,不像我家隔壁剪一個掃一個。尤其是逢年過節滿是來改頭換面的婦女,檢查頭髮日的前一個週末,相偕前來的國高中女生更擠得水洩不通。一個人做頭髮,一堆人包圍等待,人閒生話,我同學郭常耳聞流言來向我們報告。這裡剪頭髮坐的是一張普通的椅子,這裡剪的頭髮不那麼整齊,有一點弧度,有一點層次,郭的媽媽是公認的好脾氣,肯應女學生要求給點小搞怪。她刮髮根是捏著一葉刮鬍刀用的活用刀片,人聲嘈雜,刀片薄而利,有時候會在西瓜皮上留下紅色刀痕,這在我家隔壁不曾發生。

一兩回新鮮,第三次就厭惡熱鬧了。去西邊剪過頭髮再回到東邊,美髮師待我坐定,披上白圍巾,在我耳邊冷冷地講了一句,「不是都去西邊剪,為什麼還回來?」當時真但願自己是個聾子,不需聽進這麼冷酷的話。

美髮師必須被忠誠地對待,從此只能選擇西邊,沒再回去找她剪過頭髮。

其實那時候我羨慕的是媽媽剪的頭髮,不假美髮師之手,一則省錢省時間,一則是獨家功夫別無分號。因此我逼迫著我媽幫我剪頭髮,能省則省,但我媽向來沒省過這筆錢,只是拗不過我,遂抓起剪刀來,左撇子的她下手一絞,從西南斜向東北,閩南語形容歪得離譜就是說歪到耳仔尾頂去,果真是這樣,我伸手往腦後一摸,心涼了一大截,幾乎要哭出來。僅那麼一回,再沒有讓我媽磨練改進的機會了。

都市裡到處是美髮屋,別說是台北,就是一些小鄉鎮也是一樣,畢竟這是女性最容易投資開創的事業。過去許多年我都是這裡剪剪那裡剪剪,沒有固定的美髮店美髮師。有時候看那美髮屋挺有氣氛的便想進去坐坐,洗頭小妹問你要幾號設計師,總是回答隨便。陌生的美髮師走過來站在背後,我們在鏡子裡面微笑打照面,算是多接觸了一個全新的人,很期待和她聊聊。也由於一直沒作什麼大文章,在哪裡剪好像都差不多,所以只愛換美髮師,不喜歡換髮型。我媽和姊姊都嫌煩,說怎麼每次見面都是一個樣的披頭散髮。

娃娃就和我相反,每次見到她都有亮眼的新髮型,她是朋友當中最有時髦天分的,時見名牌上身,但她卻不去找個性的美髮設計師,而是固定在一家本土的大型連鎖髮屋,指定一號一個名叫香蘭的小姐作頭髮。香蘭是店裡最資深的大姊,像個舍監統頂著一群中南部上來的小蘿蔔頭住在公司的大通舖。朋友們看娃娃怎麼變髮怎麼好看,請娃娃介紹她的美髮師給他們,但是他們去過之後都說香蘭只有剪娃娃的頭髮好看。娃娃總是直接了當把某女星模特兒的相片拿到美髮師面前,請她照著作,許多女性也都有這種模仿經驗。相對的香蘭則要求她務必作她打烊前的最後一個客人。鐵門拉下一半,客人美髮師陸續離去,只剩下兩三個洗頭小妹在桌上夾著假人頭練習基本功夫,她倆繼續待在裡頭精雕細琢。

女人和她的美髮師有種特殊的感情,阿鍾待了五年要離開台灣的前兩天要我陪她去剪頭髮,多年後她來到台北,突然心血來潮想再去找那個蓄小鬍子綁小辮子的日本設計師剪個頭髮,打了電話去預約,客人排滿了,挪不出一點時間給她。她第二天直接到店裡去等,如願地剪到了頭髮,其實並不特別。那家美髮屋那個美髮師我路過總會在玻璃櫥窗外張望一下,落髮的女孩總不是她,去年發現他們搬走時,突然著急起來,怕她哪天來了向我要。非常巧合的是新搬進來的是畢的美髮師,畢和她的親朋好友共用一個叫可可的美髮師,他們熟識到互贈生日禮物,據說可可知道原來的日本美髮師落腳何處,我必須找一天去證實。

我沒有專屬的美髮師,我所能想到的只有鄰近的一個。她在屋簷下築了一個小空間,掛起一盞七彩旋轉燈,牆壁上有張她的燙髮結業證明書,好像藥師的開業執照,保證不會開錯藥。她總是把捲燙的頭髮半挽起來,她喜歡穿紅色和黑色的衣服,俗語說紅的漂亮黑的大方,但是式樣有點保守,特別是用這兩種顏色。只有在鞋子上她是大膽新潮的,有一次我就看見她穿個粉紅色羽毛的透明高跟涼鞋,她從店裡走進屋裡,身上少的也只這雙鞋。她讓我想起以前的社會新聞所稱呼的髮姐,痴心而潑辣。除了女主人的分身,店裡還雇了一個年輕愛好打扮的美髮小姐來作門面,她從頭到腳都是時下最流行的東西,她雖然會穿一種透明手扒雞手套來為客人洗頭,但是久浸霜雪般的洗髮精泡沫,她的手看起來似乎已歷經滄桑,像得了皮膚病的大麥田丁狗。暫時放下煩惱絲的時候她總是在看電視看雜誌,老闆娘則是把一座中山琴擺在比飛機上的托盤還窄的木板上,低著頭認真地撥弄琴弦;有一次我在公車上看著她踩著高跟鞋踉蹌地提著中山琴上車,笑說上課去,讓我突然對她好生敬意。

開始挑剔美髮師是在頭髮開始打層次之後。彷彿一個美髮師說你頭髮多,所有的美髮師都說你頭髮多;一個美髮師說你該打層次,所有美髮師也都說你該打層次。美麗的層次像盛開的玫瑰花瓣,糟糕的層次像該扔掉的掃帚。美髮師原諒我,雖然我總是糟糕的層次比較多,但我發覺美好的頭髮只會每況愈下,而難看的頭髮靠著頭頂的意志一定會一天比一天像樣。

自己還是最好的美髮師。

關於美髮師,最特別的還是張告訴我的。張的祖母在世時相當重視她的頭髮,俗語說的,「一頭蘊一面」頭髮漂亮人也漂亮。一日中午飯後她告別家人說要出門燙頭髮去。村裡的那兩家美髮屋早已歇業,西邊的美髮師遠走他鄉東邊的美髮師也不做了,各人往外尋各人的美髮師去。老祖母出不去,找的是一個新的美髮師,她無師自通靠的是自己打理頭髮練就出來的手藝,應付鄉下老人孩子可以了。

老祖母來到她臨海的房子,很優閒地在躺椅上躺下來,美髮師在身旁靜靜燙著她脫下來的假髮,絲毫不打擾她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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