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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女朋友 〈3之2〉
圖◎顏寧儀
◎游玫琦 圖◎顏寧儀
從那次之後，林小姐又進出我家，偶爾會留下來一些伴手禮。但他們是否僅止於朋友間的探視，我就不清楚，而且也不想去了解。從國外回來之後，我對家裡一些老掉牙的事更沒什麼耐心。
根據有時會被寄放在阿公家的小姪女說，阿公股票賺了錢就會帶她去買雙聖冰淇淋，要是賠錢頂多就帶去逛小公園，她還說，姨婆都是來一下子就走了，但一定都會記得帶點心給她。
那一年，大姪女考上高中，翅膀硬了一半，家庭聚餐開始不太常出現；至於我，很想買間小套房，於是跟二哥商量借款，卻被他拒絕了，理由是他會被爸罵。
那陣子我跟爸常起爭執，最後一次他咆哮說：「米國人都教你這些？啥物隱私，你住這是哪沒隱私！」我只能暫時撤退，因為跟他講道理是沒用的。
自從林小姐回來之後，我差不多一年才碰到她幾次，碰面時都是問我忙不忙之類的寒暄，沒機會多聊。但逐漸的，也許是我年齡漸長，也有了些生活與情感的歷練，碰到林小姐時我開始會好奇地想，她，一個童養媳出身的人，老公跟別的女人跑掉後，是如何帶著兩個小孩自力更生。雖然多年來與我們家族共處，然而，對於真實的她，我並不了解。
但我也曉得，家人跟朋友一樣，知道太多事反而會帶來困擾，至於知道什麼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不想讓人知道。例如，我曾跟一個有未婚妻的人交往；也例如，我聽說林小姐多年前曾為我爸還債，這事連我二哥都還不曉得。
所以，當我了解林小姐也有一些事沒讓我們了解之後，我也繼續當做什麼都沒發生，直到她在客廳自己跟我說，過一陣子她會比較忙，來的次數會比較少，因為她要去醫院照顧兒子。
沒多久，我爸在陽台摔了一跤，沒法上銀行去匯款，他要我當面交給林小姐一些款項與文件。於是我跟林小姐約在一家市立醫院的大廳碰面，後因大廳施工，我們就在七樓她兒子病房外的座位區。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在外與她見面，感覺有種壓迫性的親密。
我坐在椅子上，眼看著她揹著一個肩袋，遠遠地就跟我彎腰，一副說抱歉的模樣。她輕踮著步伐走到我身旁，在醫院日光燈下，她的臉色顯得比平時蒼白些。等坐在我旁邊後，她很自然地挽著我的手臂，但也沒急著說什麼，好像就這樣發起呆。我自覺有點生硬，不曉得她接下來要做什麼。
當她放下那個咖啡色肩袋時，我留意到裡面似乎裝著什麼沉甸的東西。
「要你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她說。
我搖搖頭，微笑，接著就把爸交給我的牛皮紙袋從背包裡拿出來。
「林小姐，你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嗎？」我問。
她的神情猶豫了一下，接著眼眶微紅，撫著我的手背說：「不用麻煩啦，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她看著我的眼神有點像是受到傷害的畏縮。
「昨天醫生給我講，這次沒法度了……」她側著頭，望著空洞的長廊說。
我默不作聲，有點驚異事情這麼嚴重。接著，她用一種類似國畫的白描的敘述，音量是恰恰好只有我能聽到的微小與清晰，說她兒子在接受肝炎的治療，什麼爆炸性肝炎（我想指的是猛爆性肝炎），但醫生說希望不大，因為拖太久了，酒精讓肝與腎都壞了。
「他本來真的是很乖！」她一邊說，一邊瞄著斜對面的病房，神色中有幾許令人不忍的黯淡，她兒子應該就在那裡面。
「有去戒酒過嗎？」雖然太遲了，我還是忍不住問。
「不喝就很艱苦，會吐。」她蹙眉幽幽地說，又說些他本來很乖，在一家水族館工作，雖然賺不多，但很肯做。
「為什麼他要這樣喝？」我問。
「上班時認識了一些人，愛喝的人，常常找他去喝，唉！」她的語氣平淡，聽不到遷怒的情緒。這時，我突然想起林小姐從經營卡拉OK以來，一直也是與酒為伴。
「我已經給他找過很多醫院，看很多醫生，沒效，他還是要喝！你看……」她扯動一下那個平躺的肩帶。
「醫生說絕對不能再喝了，但他一直求我再買給他，不然他……就吐，吐得很厲害！」她比畫了一下胸口，模仿她兒子痛苦的表情。
我默默聽著，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他賺錢時，每個月都會拿兩、三千給我，真的很乖！」她無意識地來回輕搓自己的手指。聽說喝太多酒手指會抖，但她好像還沒有。
「但這次，醫生說不行了，他還要喝。為了他，我被醫生護士罵過，但你能怎樣，他就已經是那樣了……」她停頓下來，緩和一下情緒。
「昨天我還跟他說，你若還這樣，我就不給你救喔！」她的語氣像是說不給小孩一個玩具，那樣地透著一種親暱與輕盈。
「嗯，他有說什麼嗎？」
「他就躺在床上，翻過身，不看我，說：『不救就不救。』像撒嬌。」到了這最後一句時，她的語氣平緩而溫柔，一霎時，我還以為那是不方便說的情話。
之後，她抬起頭微笑看著我說：「他也知道我很辛苦。」
我們兩個坐在醫院白管燈光下，沒再說話。安靜的走廊上，偶爾有醫護人員橡膠底鞋走過，留下唧唧聲的回音。我瞄著林小姐的肩帶，很難想像那瓶酒揹起來是什麼樣的感覺。
又聽了她一次「真不好意思」之後，她送我到醫院的大門，交代說我一定要搭計程車回去，免得我太累云云。看著她從門口轉身離去的背影，我清楚意識到那個人擁有我沒看過的一面，這麼多年來，她不僅是我爸的女朋友而已，她還是一個母親，一個別人的真正的母親，望著她，我不覺有點出神。
之後，又有好一陣子我沒看到她，偶爾想起那晚在醫院跟她的會面，還覺得有幾分虛幻。在我沒見到她那段期間，她兒子走了。聽說她沒有依照習俗在棺木前敲幾下拐杖，以處罰兒子的不孝，她只說那是緣分，是她自己命不好。
3
日子一天天無聲地過，我換到另一家廣告公司上班，也認識了一些有趣但關係不持久的人。偶爾在假日時，我會聽到林小姐一早壓電鈴與客廳裡細碎的聲響，而等我正式起床後，她早已離去。
曾有幾個瞬間，我想過要跟林小姐道謝或什麼的，終究這麼多年來，她也算是在照顧我爸，但我想過就罷，沒去認真。而且，真正要去謝的，也應該是我爸，當然，他也許連做夢都不曾有這念頭。在我醒睡之間，有時仍會聽到我爸對林小姐大小聲：「你哪會這麼傻，哪會都聽無，吼！」
再見到她時，是幾個月後在我祖母三十週年忌日。四叔趁這個機會在一個農會上面的餐廳大宴百多名家族與賓客，順便讓他兒子──我堂弟，給推銷出去當縣議員候選人。我爸很不以為然，說用我阿嬤的名義給那蠢蛋背書太沒道理。林小姐再看到我時，顯得很開心，這種感覺讓我實在不習慣，因為這麼多年來，我從沒想過要跟她親近。
宴席當中，林小姐坐在我爸旁邊，加上大哥沒來，還有我遲遲未婚，我們這一桌在這種場合難免顯得比較另類，但我們都習慣了。親戚們來來去去彼此招呼，看到林小姐時也會過來寒暄，像是叔叔、嬸嬸、姑媽們，他們有著卡拉OK的共同回憶。最後大家免不了說都老了、老了，唱不過來了，這些聽起來有一半是順勢的場面話，另一半則是事實。接著，身為主人的四叔也帶著堂弟過來敬酒，四叔先朝我二哥的方向頷首一下，之後才看我爸跟我與姪女們，對林小姐則跟往常一樣，用公式化的笑容掃過而已。
爸那天沒有像以往那樣去各桌喧譁，有人來勸酒時也只是小口喝，他跟人家說最近血壓高，不大能喝，但我直覺是他在生四叔的氣。
「有啥物了不起，那麼風神！」果然，爸一上計程車就開始抱怨。其實我跟林小姐心裡都明白，與其說是不滿四叔，說穿了還是為了我大哥，他是我爸的心病，而且這個病每天都揪著他。
「人家請客也是好意，你何必惹自己莫歡喜。」林小姐說，還很了解似地瞅我一眼，默契似地微笑。除了她的臉頰沒有往常的豐腴之外，我看不出她有喪子之痛的明顯痕跡，也因為這樣，我愈覺不方便說些什麼。直到她在捷運站下車時，我才忍不住搖下車窗問她：「你還好嗎？」她有點訝異，但隨之就溫婉含笑，跟我揮揮手。
那天，二哥一家人坐另一部車回去，他們不必面對我爸的情緒，這讓我再次覺得有點不公平。不結婚的女生也是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不想圍繞著屋簷下的男性而過活，不管那是父親或老公。
現在，當我看到林小姐時，難免會想她跟那個離家回來的丈夫到底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還有她會想念自己的兒子嗎？但那不關我的事，也不關任何人的事。
然後呢，大概是一年後吧，一個在銀行當實習生的小表妹跟她媽──也就是我小姑媽，說看到林小姐跟一個阿公去她們銀行辦事，那個阿公坐在輪椅上，表妹說跟林小姐不熟所以沒過去招呼，還說那個輪椅是名牌，她同學家有在賣，他們都戲稱它是輪椅中的BMW。
林小姐沒有父親，所以表妹說的那個阿公，應該就是她的先生，但我們家族都沒人見過。我不曉得這些話有沒有傳到我爸那裡，也無法知道他是否會有忌妒的情緒。三、四年來，我爸、林小姐與這個男人，組成一種奇特的共生關係，同時又過著各自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
但我逐漸淡忘了這件事，在經常加班的工作之餘，我全心全意跟那個曾訂婚的人重新交往。我還不想結婚，只想要一個穩定又有彈性的關係，而且我也不一定是最適合他的人，在男女關係上我沒有像在工作方面的自信。偶爾，晚上我會住在男朋友家，剛開始，我沒跟我爸講這麼白，只說要住朋友那裡，但終於他也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想搬出去，他選擇默不作聲。直到有一天，他板著臉說：「你若想要結婚，就趕緊結結ㄟ！」聽起來，像是打個童軍結，讓人很不是滋味，所以我完全沒想再跟他談下去。
其實，要不是爸的身體已經不比從前，我可能早已自立門戶，不用跟他大眼瞪小眼。但沒有人在乎我的內心糾結，反正日子還是每天像巨輪一樣滾。只不過眼看著姪女們一天天長高，變成她們要俯瞰我之後，我開始覺得是在「時代的巨輪後面吃灰塵」──有個作家曾這麼說，我現在完全明白那種心境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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