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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革命與狗

2014/01/14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黃錦樹 圖◎阿力金吉兒

那隻叫烏嘴的狗,從小黏著女孩,可說是吃著她的大便長大的,小時大完便連屁股都讓牠舔乾淨。

女孩木蘭十五歲,是家中長女。家窮,父母不讓她讀書,說弟弟妹妹都沒有人顧了還讀書!如果家裡有錢,也該是將來留給弟弟念書,幾時輪到妳?癡心妄想!日日做不完的家務,天還沒亮就被叫起來,洗衣煮飯撿柴養雞倒餿水煮豬食,幫弟弟妹妹擦屁股沖涼,有時還得幫父母收膠汁、割膠。父母都是膠工,但自己沒芭,割了膠汁得和頭家四六對分,頭家六,膠屎也得拆分。

偏偏孩子又多,一口氣生了六、七個,個個從小常餓得臉發青,天天到處找野果吃,但男孩還是送到附近的國民型小學去念書。成績單滿江紅,沒有一科是及格的,去學校不過是玩鬧而已。

最小的弟弟有一回偷喝膠汁還好發現得早,灌了一桶清水兌了乳白吐出來,但腸子還是黏壞了,從此吃東西就不太消化。

木蘭有時會想到自己的未來,這樣的日子過了七、八年了,大弟、二弟小學混畢業念不上去,被父母遣送去當學徒。一個在咖啡店,一個在摩哆店,工錢一個月幾十塊,都還不夠他們抽菸供摩哆。長大了一樣,下了工回家沖過涼衣服丟給她洗,餓了就喊:「木蘭木蘭,餓死囉。」連姊姊也不叫一聲,衣服髒到刷不乾淨,不會煮飯也不幫忙洗碗。她抗議就給媽媽罵,「死查某婆,幫妳小弟洗幾件衣會死是不是?」她得洗全家人的衣服。包括三個妹妹的。妹妹竟也去上學。她早就懷疑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她覺得這兩年她爸看她時眼神都賊兮兮的,老往她胸部屁股飄來飄去。還好媽媽忙到沒時間回外婆家。

連小弟都會欺負她。生氣時會拿膠果丟她。

只有烏嘴對她百分之百的忠誠,她做什麼牠都陪在一旁,搖著尾巴聽她抱怨。她偷偷哭泣時,牠會用吃過大便的嘴幫她舔去淚水。

附近的江嫂有時會來幫她,劈劈柴餵餵豬什麼的。江嫂沒有孩子,養豬割膠,家裡常有陌生人進出。伊常對她說:「山上缺人手,趕走洋鬼子,階級翻身,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們會教妳讀書識字。妳爸媽滿腦子封建思想,再讓妳做幾年一定把妳嫁了,賺一筆聘金。嫁了人,生孩子,一樣做不完的工,一輩子就這樣過了多沒意思。」

木蘭不是沒想過。我一走,弟弟怎麼辦?妹妹怎麼辦?

一直到那一次,舅家有婚禮,母親午後匆匆出門。傍晚她沖涼時爸爸醉醺醺闖進去用力抓了她的奶,她呼救時他差點被烏嘴咬斷腳。晚上光溜溜爬上她的床,說他不是她親爸,要做她的尪,潮濕的手往她身上亂摸。她才下定決心。烏嘴在她窗外狂吠,腳著急地掏著窗板。還好睡在一旁、要抱著她膀臂才睡得著的小弟睡夢中用力把他推開,她適時用膝蓋給他那粒蛋用力頂了一下。

「去呷屎啦!」心裡咒罵一聲。

兩天後,趁他們去割膠時,她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衣服,親一親熟睡中的小弟,投奔江嫂去。烏嘴緊緊跟著。

江嫂說狗不行,狗一叫,敵人就知道他們藏在哪裡了。

──牠很少叫的。

──沒有狗是不叫的。

──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革命總要有所犧牲!

烏嘴翹著尾巴,垂耳側首睜大了眼睛看她們爭辯。

木蘭只好把牠鍊在門前芒果樹下,在牠的吠聲吵醒弟弟前,快步溜走了。

到了數十哩外的山上沒幾天,早上醒來,到林子裡隱蔽處大便,前方山棕旁那隻朝她猛搖尾巴、跛了左前腳,伸長了舌頭猛喘氣的黃狗,不是烏嘴又是誰?

家裡誰把牠放了?

於是部隊只好暫時收留牠。只是顯然不認為該給狗一份食糧,但不反對讓牠吃骨頭和屎。但木蘭是再也不敢讓牠舔了。

牠確實不愛吠。就守在木蘭身旁。

憑牠的嗅覺,好幾回遠遠聞到洋鬼子兵的臭騷味,對著木蘭嗚嗚哀鳴,讓他們能盡早撤離。那時木蘭已學會認三百多個漢字,會寫的也有百多個。包括列寧、偉大的毛主席,毛澤東、共產黨萬義、人民解放軍、烏嘴和木蘭。長相斯文、說話慢條斯理的孫先生很有耐心地教她在沙上畫字,送她油印的小冊子,一支鉛筆、一支原子筆,一把小刀和一本藍色皮面的筆記本。木蘭覺得他的聲音很好聽,像細細的風聲。

有一回烏嘴失蹤了七天。他們都以為牠遇上了老虎或公山豬。木蘭擔心得好幾天睡不著覺。到附近去叫喚,都沒有回應。時不時把手伸下胯下搔癢的老王,涎著臉叨著菸,笑說,「十之八九去找狗母了,狗公都是這樣的。」有意無意的目光在她兩乳間移動。

以為牠沒了,不料卻又瘦得皮包骨出現,肋骨都露出來了,而且左前腳腳踝以下都沒了。牠看起來非常疲憊、沮喪。

還好小羅裝的陷阱剛好抓到幾隻山雞,煮了一大鍋,木蘭那一份大都分給了烏嘴,含著淚餵著牠一口一口慢慢地咬碎吃了,還有那雞頭雞腳雞骨頭。江嫂帶來的肉罐頭,她也和著自己分配到的白飯,分了一半給牠。

其間部隊出去鎮上做了幾次伏擊,好像有殺了人,都是些漢奸。一向說馬共壞話的,一有風吹草動就去通報警察,害得他們好幾次身陷險境,有幾個戰士甚至因此被埋伏犧牲了。

接著情勢突然變得緊張。部隊緊急往山裡撤,糧食取得變得困難。探子回報,鎮郊的村民都被連夜強迫撤走了,很多林子裡的木板房子甚至被軍隊一把火燒了。木蘭家也被撤走了,被圈進鐵絲網圍起來的新村。江嫂和幾位企圖給他們偷帶糧食的婦女如果不是被捕,食物也是被沒收了。斷糧。

餓斃政策。

到附近的木薯芭拔木薯。木薯要不下了農藥,要不就是士兵在裡頭埋伏著等待他們自投羅網。又損失了幾名戰友。

開始有人耐不住饑餓吃野芋中毒昏倒。拉肚子拉到肛門鬆掉。

他們的屎烏嘴也不吃。木蘭也餓到昏頭,奶都扁了。沒來經,沒屎拉。

斷腳前,烏嘴是能幹的獵手。常撲到「咕嚕咕」(野鴿子)、一隻衰病的鷹、田雞、山老鼠、四腳蛇和幾隻musang(果子狸)、蜷起來抵死不從的老穿山甲、來不及起飛的雉、以為沒有人知道牠在哪裡的松鼠、山豬的幼崽。都咬來獻給木蘭。木蘭獻給戰友。

綽號孫二娘的阿嫂很擅長剝皮,再頑固的四腳蛇三兩下也被剝得光溜溜。

她那時學會了開槍、布陷阱,而今餓著肚子背《毛語錄》,也學會寫那筆畫超多超難寫的兩個漢字:「饑餓」。

終於想家。這時覺得拌著餿水、切碎的香蕉莖一起煮的豬食,熱騰騰的好香。這幾個月來小弟一定常失眠吧。

母親一定罵她臭╳╳發姣跟男人跑了。

烏嘴勉強挖到一窩老鼠。

戰士分食了,只分給牠一隻未開眼的小鼠。

牠更加皮包骨了。試著撲抓從前手到擒來的獵物,但這回卻發現獵物總是從牠斷腳處溜走。連木蘭都發現烏嘴的頹喪,眼裡缺乏光采,尾巴也不若以前那麼翹了。「烏嘴老了,」她想「可憐,屎都沒得吃。」

那晚貓頭鷹一直叫,蚊子又多,她翻來覆去,天快亮才睡著。夢到烏嘴又掉入陷阱,悽厲的哀嚎了幾聲。她掙扎著想起身,但醒不過來,而且隱約有人用重重的身體壓著她。捂住她的嘴。

有一隻大手從她衣襟下伸進去,在她乳房、腰肢與下體之間遊走。還好卡其布的褲子緊緊貼著肉,不易解開。

一股強烈的、男人的騷味。男人的喘氣聲。重壓消失。一陣涼。有風。有霧。

醒來時天已大亮,肚子咕嚕咕嚕響,有人在煮肉。繼之聞到血腥味,摸摸身上,還好衣服都穿得好好的,身體也沒異狀。只是長褲大腿內側摸到濕答答黏糊糊的,好似一大坨鼻涕。

大樹下幾個男人嘻嘻哈哈在喝著熱湯,嚼著肉,向她招手,「快來吃吧。」只見大鍋上頭熱氣蒸騰,霧未散,是捕到野豬了嗎她正想問,卻見到另一邊樹下有一灘血,一堆亂毛,大片水漬。

一個狗頭。

她淚立時湧出:「你們怎麼可以殺了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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