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青絲

圖◎歐笠嵬

◎鄭郁萌 圖◎歐笠嵬

婚前，他喜歡撫著她的長髮，那髮絲華美豐潤，像一匹上好的墨黑杭綢，映著她紅撲撲的雙頰。他喜歡趕在她剛洗好頭髮，還沒綁起馬尾前，愛戀地撫了又撫。

她也喜歡他的頭髮，鋼刷般根根倒豎，很精神的。她常把手掌攤平，使點力在齊齊的髮尖上摩挲，掌心有點刺有點澀，就跟想念他的心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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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她將頭髮剪了。他嘴上沒有抱怨，心底卻覺得她將害羞、溫存都一起喀嚓剪去了，她變得容易為瑣事生氣，晚飯桌上喋喋不休、抱怨鄰居與家用，瞪著她不斷翕動雙唇旁的分叉髮尾，他沒來由一股氣悶。

她跟在他後頭洗澡。只見澡盆地板，這兒一根那兒一根都是他的落髮，裹上泡沫與體垢，灰慘慘堵住排水孔，她原本想彎身撿，卻猛地想起晚餐時他鄙夷的眼神，她啐了一口：「禿頭算了！」嫌惡地用腳聚攏落髮，一股腦全踹進下水道。

十年後，他真的漸漸禿了。她把頭髮燙鬈，頭頂一大團枯黃糾結，倒理直氣壯：「這樣比較好整理啊！」他不耐反駁：「圖省事，不如把頭髮剃了！」她爆發的哭鬧音量一如髮量迅速膨脹，發福雙腿跺地聲隆隆，震得他喘不過氣卻走不開。

他戴假髮後，有天她在他西裝胸口拈起一根長髮，髮絲棕黑直軟，她拈著髮絲搖搖，彷彿嗅到一絲似有若無的甜香。她在浴室燈下放在自己的焦黃鬈髮上比比，蹲地痛哭，哭完紅著眼睛走出浴室，繼續吃飯、睡覺，一如往常操作生活，什麼也沒跟他說。

最後他們都老了。

她被推去做化療，他在她的病床旁坐著等，百無聊賴從枕頭上揀起好幾根頭髮，他對著燈光拿近拿遠，伺候著老花眼盯了半晌。她的頭髮不知何時變得半白半黑，而且變直了。但不論是白是黑、是鬈是直，都不再是她的。

她被推回來後，臉色灰白，頭頂戴著圓帽擋醫院冷氣，好像又變小了一號。他怔怔捻她的落髮搓揉，掌心有些刺有些澀。她看見了，心酸地笑了，艱難坐起身來，先拿下自己的帽子，然後一把掀去他的半頂假髮，頂在自己青白稀疏的頭頂上。

「結髮，結髮……」她喃喃說道：「明天，我們一起，去把頭髮理了吧。」

他知道他倆終於達成最後的和解了，轉過頭，眼淚滔滔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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