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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帶一束桔梗 去看妳
◎利格拉樂．阿烏 圖◎王孟婷
我一直都記得那個下午！九二一大地震發生後的二年，我在嫁居的泰雅族部落裡正忙得昏天暗地，先是處理部落裡無家可歸的親族們，然後對外尋求資源、重建，最後，終於在國際扶輪社善心的協助下，簇新壯麗的組合屋群落成，原本被收容在中興嶺營區的部落族人，在耶誕節前熱熱鬧鬧地進駐，在當時似乎一切都有了新希望，接下來的日子雖然忙碌，但是在願景的帶領下，身體再苦也不曾聽過有人發出怨言，因為，「人因有夢而偉大」，在組合屋裡住著一群偉大有夢想的人們。
那天下午，桌上仍擺著一堆待處理的文件與資料，我終因抵不過身體的疲倦而沉沉睡去，直到目前我仍想不起來，在婆婆匆忙跑來告訴我部落老家出事前，那支擺在桌上的手機究竟有沒有響起過？或是被我的沉睡而忽略了？依娜慌亂啜泣的聲音在電話撥通後傳來，若不是阿姨一把搶過去，我大概怎麼也聽不懂依娜為何會哭泣？而妳，我們家最小的妹妹，在一次騎摩托車短暫的外出後，竟然就這麼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部落祖靈眼睛的看顧。
生離死別的傷痛我們曾經經歷過，父親當年離世，我也是接到電話才獲知消息，當時只有年幼的妳在家陪伴，望著父親如風箏跌落在地上的軀體，那麼年幼的妳，還渾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遠在外地的我接獲旁人撥來的通知，全身的血液如逆流般地疼痛，當時我只有一個感覺，冷！無法克制的冷從腳底爬升上來，即使在後來我因緣際會到過北極，都不曾再領略過那種深深的寒意，直要將人凍斃凍僵了才罷休的冷。
而妳，再次讓我經歷這樣的寒冷。
從小鎮搭上車南下開始，我的身體沒有停止過顫抖，雞皮疙瘩爬滿了全身的毛細孔，降黑的天幕遮掩住我已然哭紅的眼睛，眼淚似乎再也流不出來了，可是我依然感到冷，就算已經穿上了外套，我還是忍不住地要環抱自己，試圖緩和內心的恐懼和驚訝，妳才正要踏入人生最美的年紀，一輛疾駛的轎車劇烈衝撞，就這麼毫不留情地斬斷了美麗的生命，妳有沒有經歷疼痛？妳知道自己即將到了生命盡頭嗎？當時的妳，想的又是什麼呢？這些問號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也從未有過答案，因為妳已經遠走到另一個世界，但是，這些年來卻不斷地在腦海中盤旋，我突然害怕自己在哪天的哪場意外中消逝，我的手稿、夢想、祕密心事與愛情，也將成了永遠都解不開的謎，沒有人知悉明瞭；於是，在妳離去之後，我開始養成了每年寫遺囑的習慣，儘管沒有什麼多餘的財產，但是，總是將自己想說的事情交代清楚，不要徒然留下了遺憾。
遺憾，為什麼是遺憾呢？因為，我們在事後整理妳遺留下的東西時發現，妳有好多的筆記、手札與檔案，簡短的片字短言隱藏了我們所不知道的世界，那些詞彙突然就變成了密碼，逼迫家人翻閱腦中的時間表，那些時間妳有過什麼特別的情緒？妳曾經說了什麼話見了什麼人？還是，妳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麼事情？沒有，最後的結論是這二個字，除了與妳最親密的二姊勉強可以說出些牽連之外，我們才發現對妳幾乎是一無所知，於是這成了一種遺憾，深深地折磨著家人們，尤其是生養妳的依娜。
二十歲的少女會有什麼祕密？最多的應該是愛情吧！而這卻也是妳心中最大的傷痛，父親過世之後，妳與依娜遷居外婆世居的部落，在經歷過父親離世的打擊，妳突然早熟懂事了，就在那時候妳認識了今生最重要的戀人，今生啊！可不是嗎？妳的生命是那麼的早夭，而那個深深相戀的情人卻比妳更早離世，在父親之後，另一個重要的男人從妳的生命中離開，相繼而去，就在妳成年的十八歲之前。
這男人有份溫柔多情的心思，年紀大出妳許多，因為妳尚未成年的關係，兩方的家族都不甚贊同這段交往，希望至少等到妳十八歲之後再說，外力干擾下的分分合合，折磨著妳們兩個人的心靈，這段愛情我也聽聞過；然而，一場強烈颱風襲來，被工頭強迫在風強雨大中出勤的他，就這麼被崩落的巨石活生生埋住，經過幾個小時機具與人力的挖掘，找到的屍體殘敗得令人不忍卒睹，就算是為往生者化妝的美容師經驗豐富，也無法將壓得扁平的軀體恢復一絲毫厚度。
在依娜的要求下，我和妳二姊陪著到男子家致哀，依照傳統，意外而亡的死者不會在家停靈太久，又因為死狀甚慘，大家都不會要求見這最後一面，但是執拗的妳堅持要見男人，在掀開靈柩前，男人的妹妹要妳做好心理準備，棺槨打開之後，妳只是忍住悲傷的淚水輕輕地對著男人說：「我的愛，你好走！」之後，行禮如儀地在喪家小坐片刻，沒有失控的情緒、也沒有激情的哭喊，鎮定的表現跌破大家的眼鏡，如今我不禁想問，當時未滿十八歲的妳，究竟在想些什麼？在檢察官的要求下，意外而亡的妳卻沒那麼幸運可以馬上入殮下喪，死不認錯的駕車者甚至沒到靈前弔唁，家人不甘心妳走得冤枉，堅持要檢察官查明真相，只是這過程說來容易，誰也沒料到會勘、驗屍竟是這般磨人，依娜終於敵不過要解剖遺體的可能，放過那個有強大政治惡勢力的肇事者，只冀望能讓妳有個完整的身體下葬；妳與相愛的戀人遺體正好相反，因為體內蓄積了大量的瘀血，因此格外浮腫脹大，強力的撞擊脆裂了內臟，卻居然沒有造成明顯的外傷，讓原本會外流的血液沉澱在體內，在皮膚上化成了一朵朵紫豔玫瑰。
我在深夜時分抵達家門，斷斷續續的啜泣聲老遠就傳到了耳裡，來家裡幫忙的親友們見到我，無言地讓出一條通道，我見到趴在冷櫃櫃上的外婆、依娜和二姊，臉上盡是疲倦的悲傷神情；與妳最親密的二姊一看到我走進門，捉住我的手就問：「怎麼辦？小妹走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我走到冷凍櫃前看著妳，也想問：「妳告訴我？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躺在櫃子裡，妳原本髒污的臉已經被擦拭乾淨，只是，因為內出血加上剛冰凍的關係，還不斷地會有血水從妳的口鼻滲出來，依娜不時要掀開冷凍櫃上的透明蓋子，為妳輕輕拭去那些血水，每拭一次就落一次淚。
深夜該是最安靜的時分，但是，接下來的一週甚至更久，家裡都處在極不安靜的狀態裡，家人過世已是心力交瘁，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親友弔唁，加上各種繁雜的過程更是讓人難以承受，幸好有部落裡族人的協助，才走過這段艱辛的心路歷程；那男子的家人也來了，在妳的遺體前那母親輕輕地落淚，說是若知道妳們兩人會相繼離去，斷不會阻擾妳們的相知相戀，只是，千金難買早知道，很多事若是能夠早知道，就不會有世事難料的形容詞出現吧！守靈期間的夜裡，好幾次我與二姊坐在冷凍櫃前問妳：「妳那天究竟要去哪兒？車速怎會那麼快呢？」警察在現場測量發現，除了肇事者該負擔的責任之外，妳的車速也並不慢，在那樣的一條彎道上，車速都快的兩輛車才會造成這麼大的撞擊力；據依娜說，前一天妳才因為家裡的事情和她發生不快，是因為這樣所以讓妳外出散心嗎？還是有其他原因呢？而和妳最是親密的二姊說，那天妳外出行走的路線和車上遺留下來的消費單據，都不是我們所熟悉的地方，讓人想不透妳究竟在那個上午做了些什麼？妳離開這個世界時，距離耶誕節已經不遠了，幾經波折，再怎麼不捨和不甘心，家人還是在事發後的二週將妳入土，至於其他關於刑責歸咎的俗事，就都是以後的事情了；後來，家裡突然變得格外安靜，起先是外婆，說家裡沒人可以陪她聊天了，再來是依娜，因為時時掛記妳是在與她口角之後外出所以出事，常因此自責而鬱鬱寡歡屢次發病，而與妳親密的二姊，失去丈夫的這幾年來，幾乎都是在妳的陪伴支撐下走過來，遽然失去妳在一旁加油打氣，更是讓她幾度情緒崩潰，瀕臨罹患憂鬱症的界線，沒有了妳，這個家族一團混亂。
快三年了，在那之後家人間存在個默契，再也不過耶誕節日，那些耶誕樹、閃亮吊飾、拆禮物等等活動，在熱鬧的部落裡與我們家全都無關，唯一會購置的只有妳生前最喜愛的紫色桔梗，巧的是，那也正是比妳早離世的戀人所鍾愛的花，過去每逢他的忌日或年節之際，妳都不忘帶兩束桔梗前去墓前探視；而如今，買花、上墳變成我與二姊的事情，花的量因為妳還增加了一倍，每次雙手都無法環抱的紫色桔梗，讓我和二姊走在路上遭人側目，他們哪裡知道，這一大捆其實是紀念一雙戀人的悲傷花束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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