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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1 星期天的圖書館
圖◎吳孟芸
◎林黛嫚 圖◎吳孟芸
他們歡愛的時候，哲欣往往會用一條薄手巾蓋住臉。室內是燈火通明，每一盞燈都開得敞亮，哲欣不喜歡暗，不是沒有安全感那種害怕黑暗的心理，而是她已經習慣整日待在即使夜裡也亮似白晝的環境裡，視力良好的她也已經不習慣昏暗了，所以她一回到住處會打開所有燈的開關，有時累得在沙發上一覺到天亮，電視也開著，燈也大開著。
第一次她拿起一條藍色條紋手巾蓋在臉上時，斯翰說：「太亮了是不是，我就說要關燈嘛！」
「不，不，不要關燈，你光潤的肌膚才是刺眼呢。」
那年輕、觸感柔細，激烈運動過後一層薄汗搭在軟軟淺色的汗毛上，竟比烈日的陽光還要刺眼。
完事之後，哲欣用手巾幫斯翰擦汗，斯翰裸著身，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微微搧動，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哲欣看著那似嬰兒般毫無防備熟睡的臉，應該是滿盈的幸福感，或許是太幸福了，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不安像一根尖刺一下一下地刺著她的心口。
她終於又回到了圖書館。吃過自己動手製作的早午餐，用那慣用的百貨公司週年慶送的購物袋裝著幾樣必要的物品：筆電、手機、錢包、鑰匙，保溫杯和面紙，還有一、兩本書，要去的地方是圖書館，那是一個有很多書的地方，為什麼還要帶書本呢？這是哲欣經歷過那一段每天到圖書館報到的日子之後的經驗，有時瀏覽了好幾排書櫃，卻仍然找不到一本有感覺的書，想把它拿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來閱讀，那時，自己帶來的書就派上用場了。她會在圖書館待一整個下午，直到筆電的電力用完，直到肚子咕咕地提醒她到了晚餐時刻，才收拾物品準備回家……這樣的日子感覺好像才是不久前的事，其實已經過了三年了。
第一次站在那座圖書館的一排書櫃前，哲欣吃了一驚。對書籍向來不陌生的她，第一次感受到陌生，如果是電路機械、醫學、土木建築等專業書一般人當然看不懂，那不是陌生，那是隔行如隔山的艱澀。但立在她面前的這一排書，讓她覺得陌生，彷彿這十年來她第一次進圖書館，而中文世界的作者與寫作的內容卻像過了一個世紀。
她不是沒有去過圖書館，從小到大，她去過很多座圖書館，圖書館就像信徒的聖地般開啟了哲欣的幸運之門，讀大學時準備期末考，快畢業時準備考托福，拿到傳播碩士回國後還曾經打算考國考，也是整天待在圖書館讀書、整理資料，不過，後來因為和湘妮一起合伙開了間小型的傳播公司，從此一頭撞進沒日沒夜的工作中，整天像陀螺般被工作推著轉，身邊只有客戶和工作伙伴，完全沒有時間停下來想想家人、戀人等等和工作無關的事，到了陀螺轉乏了，漸漸慢下來，終於完全停止不動時，已經過了十年，她輝煌的青春算是燃燒完了。
哲欣會走進圖書館是在一個很奇妙的狀態下，她居然在大白天的正午時間出外覓食。那個只供哲欣擺放衣物及睡覺盥洗的住處有冰箱沒有食物，有瓦斯爐沒有鍋碗瓢盆，她甚至連在家中泡速食麵都不曾有過。更具體地說，她在不該待在家裡的時間待著，湘妮找人幫她送了三天飯，就藉口人力不足，要她自己想辦法了。
哲欣讀大學時一直以為自己會找個電視公務員的工作，現在做的雖然也是拍電視劇，卻不像公務員可以朝九晚五，事情做多做少都照領薪水，她總是被工作推著走，連自己到底賺多少錢都沒時間去補登一下存摺。如同她不在預期之下過起沒日沒夜的生活，這樣不見朝霞夕陽的日子突然說停就停下來了，如果她相信算命，那就是流年不利。說到底哲欣壓根沒搞懂是怎麼回事，她向來是做執行面的工作，其餘接洽業務或是財務方面的事都是湘妮在打理，總之湘妮打算把公司改組，賴掉一筆帳，而成為代罪羔羊的前公司負責人最好避避風頭，暫時離開公司。
於是她在正午時分走出家門，準備看看家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店家，祭祭自己的五臟廟。十年來餐餐都和同事或客戶一道用餐，如果有機會一個人吃飯，那一定是所有同事都在忙，只有她閒著，可以先拿起便當，找一個角落，無視四周的喧囂，安靜地吃便當。
那天中午哲欣吃了什麼，她已經忘記了，只記得帶著飽脹的感覺要回家時，突然想散散步，便往回家的反方向走，準備繞一大圈回去，經過那家超市，門口有不少人圍著一張長桌，反正沒什麼正經事，哲欣也去湊熱鬧。原來是一個舊書市集，還有人帶了家裡的書來交換，然後哲欣發現超市樓上的社區圖書館。那種和圖書館莫名奇妙的緣分促使她走上樓，進入圖書館，一堆書排在一起散發出特殊的味道，一群人靜坐著低頭閱讀的姿勢，突然讓哲欣產生一種安頓下來的感覺，連日來惶惶不知終日的心情彷彿進入了居所，她又開始了每天上圖書館的日子。
這個夏天特別熱，若不開冷氣屋內簡直一刻都待不住，看看圖書館熱鬧情況就知道，也許是考季又剛結束，大朋友小朋友家裡待不住都擠到圖書館來吹冷氣，哲欣原本可以占用兩個位置，一個看書，一個放筆電，這天左邊坐了個老先生，把報紙大大攤開，半張報紙蓋過哲欣這頭；右邊是個媽媽在教小孩做功課，媽媽的聲音壓得很低，小朋友則是不懂得輕聲，「這樣對不對？」、「媽媽是這樣嗎？」時不時竄進哲欣耳中，她只好站起來，暫時把位子讓給他們。
哲欣站在書櫃前，看著一排又一排的書，有些書是哲欣從前就聽過或看過的，譬如《誰搬走了我的乳酪》、《別為小事抓狂》、《天一亮，就出發》、《如何讀一本書》……但更多的是她從來沒看過的，這些書名都很特別，彷彿每一本書都是一個陌生的世界，於是她放下手中看了四分之一的日本翻譯小說，開始讀起書名來，《黃帝內經》、《把健康徹底說清》、《結束貧窮的最後48堂課》、《讓自己成功的30種習慣》、《100天變成晨型人的方法》、《聽莎士比亞的就對了》、《快樂生活並不難》、《QBQ！問題背後的問題》、《老闆為你泡咖啡：一本真誠對待自己與他人的嚮導書》、《誰不想過好日子》、《別讓性格牽著鼻子走》、《思路決定出路：做人做事兩兼顧的高明成功術》、《改變才有機會》……
原來在她埋頭苦幹，沒有時間停下來看看身旁發生些什麼事的十年間，這世界已經向前推進這麼遠了，哲欣以為圖書館的書架上應該還放著《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EQ》、《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文化苦旅》、《三更有夢書當枕》、《孩子你慢慢來》、《白玉苦瓜》……等如她這一代文青的不可不讀。看著眼前這些連書名都陌生的書，哲欣一點也沒有抽出其中一本來閱讀的欲望。
哲欣不願成為任何人注意的焦點，於是決定隨意抽一本書拿回自己的座位閱讀，她的手指抓著「晨型人」這幾個字，而竟然有另一隻手覆蓋著她的手指正好包住了「晨型人」，短暫而冰冷的接觸讓兩隻手立即縮了回去。
「啊，對不起。」誰先說的？
哲欣得仰頭看他，這是一個瘦高的年輕人，膚色白晰，眼睛細長，嘴唇扁薄，只有還算高挺的鼻梁讓他的臉有點立體感，哲欣要看清楚這些至少要過個幾十秒，因此那白晰的臉頰竟漸漸泛紅起來。
「我沒有要看這本書，你拿去吧。」說完轉身回去自己的座位坐下，能夠簡單明瞭把話說出來自然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哲欣，那個起碼有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草食男」還杵在書櫃前動也不動，「草食男」這是瞬間在她腦中閃過的字眼，和他那並不太寬闊的肩膀、緊窄的腰臀以及顯得有些朦朧的目光有關。
她回到小說的世界裡，一下子就忘了那指尖碰觸的感覺，直到半個小時後，兩人又在茶水間相遇，這時閃過哲欣腦中的字眼，正是「命運之繩」。
他比哲欣小十歲，是哲欣開始創業的那個年紀，哲欣常覺得自己這十年的生活雖然像衝得很急的瀑布，但心靈卻像一個靜止的水池，停在十年前，剛從美國完成學位回來，正要開始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一切充滿可能性的那個時候，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和斯翰可以接近，年齡不是問題。
再次在茶水間相遇，斯翰遞給她一個咖啡包，是現在很流行的掛耳包，用這種簡便的方式就可以沖泡出接近咖啡館現煮咖啡的風味。
「我想你應該是對咖啡品味很講究的人。」這是搭訕的開場白，可惜哲欣不是，她雖嗜飲咖啡，卻一點品味也沒有，只要是咖啡，功能是提神就夠了，不管是現沖現煮，即溶包或超商買的，就連公司的咖啡機煮的，擺久了冷了酸了，工讀生打算倒掉重新煮一壼，哲欣會要他倒在她的專用杯裡，她待會兒喝，不要浪費了。
但哲欣接過掛耳包，並輕聲說「謝謝」，她接受他的搭訕，謝謝在哲欣失意落難的時候，還有人願意這麼殷勤待她。
她原本以為她在意的事情身邊的人也應該放在心上，尤其像公司出了這麼大的事，至少合伙人湘妮，以及這個她一手創立的「創意家公司」不算太多的十來位員工，應該時時刻刻惦記著她這個前老闆吧。事實剛好相反，沒有人記得她，一開始湘妮還打過幾次電話，主要是問她有錢用嗎，然後換成湘妮是負責人的公司接了一個大案子，所有人又都沒日沒夜投入後，就再也沒有人記掛著哲欣了，就連她天天等著的法院傳票也沒等到。原本她是全世界繞著轉的太陽，現在大約是被后羿射下來，落進深海熄盡光芒了吧。
一開始分享咖啡包，接著哲欣會在自己常坐的座位旁為斯翰留一個位置，然後午飯時間兩人一起到外頭吃飯。過了半個月，斯翰說：「你不是就住附近嗎？要不要我們買東西回去煮？」雖然是詢問的語氣，倒也沒有哲欣說不的空間，斯翰就在超市買了簡單的食材，回到哲欣的住處烹調，那只有瓦斯爐的廚房，也漸漸從一個鍋子，一個砧板，一把菜刀，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應有盡有的地步。
第一次有外人進到哲欣的住處，她從不稱呼這裡是「家」，只有她一個人，連隻家貓家狗都沒有的地方，不配稱為「家」。這房子是用父母留下的遺產買的，賣掉老家的房子加上一些現金，這筆錢先付了台北郊區的一棟大樓預售屋的頭期款，剩下的剛好夠哲欣出國讀學位，等哲欣讀完學位，大樓也蓋好了，哲欣搬進來，開始了就緒的人生。
哲欣進屋後本能地東收西拾，平日並不太破壞，屋子大致說得上整潔，但那是哲欣一個人的標準，若要招待客人，還是要略為拾掇，等到她從客廳略過廚房再到臥房以及另一間原是客房如今擺放雜物的房間出來時，迎著餐桌上散發出誘人香味的食物，哲欣呆住了，果然人在驚喜時，真的是喃喃自語多過興奮大叫，哲欣喃喃說著：「沒想到你真的會做飯……」
斯翰廚藝甚佳，哲欣好奇這廚藝怎麼來的？原來斯翰高中原本想讀餐飲學校，可惜考不上，只考上園藝系，不過他除了必修課外，其餘時間都在家事教室鬼混，除了文憑之外，他的本事不比科班出身差。那怎麼沒走這一行呢？
說來話長，吃飯吧。斯翰把料理上桌，關於他的身世以後再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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