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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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趕路者

2006/06/19 06:00

◎辛金順 圖◎陳裕堂

車聲如流水從耳際流淌而過,我沿著行人道往前走去。路彷彿很長,然而再長的路也長不到天涯。這時黃昏尚未落下,可是在這座島嶼南端的城市,一條條街的路燈、商店招牌的霓虹、高樓大廈的燈光早就把我的眼眸點亮了。抬頭永遠看不到星空,只見樓和樓的稜線切割出破碎的光影,飛濺成令人不想仰望的畫面。我聽到自己正在趕路的跫聲,幽微細渺地在涼涼的風中揚起,然後掉進了繁囂的車流裡,消逝了。

我沒有回望,畢竟走過的路已經走過了,沒有必要再去挽留已經過去了的風景。我像是一個不斷移動的影子,無聲地向前滑去,穿過時間,穿越遺忘,穿入了一段段路迴周轉的人生旅途。

而夜已降落下來,不斷地降落下來,快淹上我的胸襟了。人到中年還想擁有一條河流嗎?過去年少,讀李白的詩、讀蘇軾的詞、讀辛棄疾的長調、讀東籬的散曲,讀余光中的現代詩,總是把自己也放任成了一條大江,讓潮浪在胸中激盪,崩雲裂石。可是到如今,才發現滔滔流去的只是自己的青春歲月,流去的是詩和夢,剩下的卻是一個逐漸老去和肥胖鬆弛的肉體,以及愈來愈現實的生活。

人生的路向永遠是向前延伸。向前,可能是大風大雨,也可能是萬里無雲;可能是月照千江,也可能是荒天漠地。

無限可能總是令人充滿期待,如曩昔在小學的地理課上,面對一張掛在黑板上的世界地圖,我開始認識一些國家的名稱,然後在白紙上描繪著這些國家的圖形時,彷彿自己也在這圖裡的某個巷道行走。許多被想像出來的景物,隨著我的腳步,幻夢一樣地在紙面上掠過。然而回到現實中,這一切卻如煙如霧,頃刻間全都消散在身後皺褶的時間裡了。

然而,多少年後,我卻不意成了一個身在異鄉的趕路人,並在無數的巷道與巷道之間穿梭,不斷在前進中跨過一個個的年月,也將一個個自己的影子,拋向身後,拋進渾沌迷茫的煙塵中,然後消失在記憶的背面。是的,逝者如斯,生者呢?卻仍然必須風塵僕僕,繼續趕路,繼續地讓腳尖探向未來的陰晴冷暖,探向生命裡種種的離合悲歡。

島嶼三月,幾件毛衣和冬天已一起被收進衣櫃深處了。20℃的氣溫令人舒適得宛如新沐。沒有毛衣,從此不再需要將夢緊緊裹在懷裡取暖,這反而讓人可以更無牽掛,並勇猛地向前跨進。我不斷越過前方的行人,匆匆的腳步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宛如遊魂,越過百貨公司一排排明晃晃的櫥窗,越過別人詫異的眼神,也越過了許多自己從前留下的舊夢,不斷越過,越過,不斷,只為了抵達更遠的遠方。

突然想起六年前在香港,從旺角走到尖沙咀,沿著彌敦道穿過一座座的紅綠燈,人群、激濺的燈光、四處飄浮的粵語,從前方不斷湧來,流走,又湧來,讓人覺得有點眩暈。而香港的生命力並未隨著九七之後而衰頹,無數個波特萊爾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漫遊,或在一些巨型廣場裡撿拾資本主義窗景下飄落的廣告。夢,重新被拼貼、凝視和出發。

我的步伐卻有點遲疑,在那冬天又不太冷的香港,如空氣裡的浮塵一樣,尋找著光的方向。那時,我的行旅敘述才開始,然而我的愛情故事卻已結束。是的,如二十世紀的落幕,等待太漫長了,令人覺得只有揮別才能找到生命的一束曙光。穿過六個冬天後,我仍還記得自己孤立在尖東海濱公園,看著對岸維多利亞港的燈火,燦爛地亮到了記憶裡頭去。離開後,我卻忘記把自己留在那裡的影子也一併帶走。

而走過一段漫長的旅路後才發現,一個個自己也被遺棄在記憶背後。回憶走遠了,一如那年從生命裡離去的雨季,不再回來。偶爾為了尋找某件東西,翻箱倒篋地翻出了許多蒐藏品,照片、信件、錄音帶、以及在國外買的明信片和紀念品等等,這些久已被遺忘在時間角落的物件,如出土古物,或宛若一冊編年史,記錄著我在時間裡走過的跫音。

常常,面對著這些散落一地的蒐藏品,感覺自己彷彿是在玩著一種蒐藏死亡的遊戲。只是有些蒐藏品因為碎裂毀壞,或因為時間走得太遠了,已經不復記憶,因此就只好讓它放水流走。像某個朋友說的:遺忘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所以退出記憶之外,時間就真正終止在空茫的世界,再也沒有一條路可以回去了。

當記憶裡沒有路可以回去時,趕路的人應該如何探尋他的方向?不斷向前移動的身體又如何在旅途上找到了自我放逐的快感?我看到途中一些人行色匆匆,如漂流的孤島,在某個轉彎的巷弄或在黑暗中,各自消失了蹤跡。這多像一則故事,在說故事者口中娓娓的敘述裡,所有的故人都在時間裡逃亡,最後全都隱入了語言背後的空白。我彷彿就是那在故事裡逃亡的人,時間紛紛往後退去,一條河兀自流走,原先與我進行一場探險遊戲的童黨,卻也在轉眼之間,四處走散。而我多想就此佇足,讓時流凝固,讓一切的消失停止,然而在不小心的回首中,卻還是看到了昨日擱淺在岸上的倒影,被下午的日光一吋吋吞噬,成了某段破碎的情節,及至最後最後,從浮漾在風中的語言裡淡出,然後漸漸消無。

有時候我嘗試去挖掘過去的某段歲月,但一切都已屍骨無存。即使再傷痛或再歡喜的日子,都已風化而去。大寂大滅,莫也不就如此。像一個患上阿茲海默症的老者,將記憶中所有的過去都刪除,剩下的,只是趕路時不斷迴響的跫音,不斷地,從身後急急追來。

我穿過了南門路,進入地下道,一級級階梯將人帶向穴洞裡,原有的寂靜被我的腳步聲踏醒,空空空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潮濕、幽深、荒涼。日光燈照向前方,在轉彎的地方,牆上不知被誰塗上一個骷髏,旁邊寫著「明天不再來」五個粗黑的大字,霎一照面,忽覺空茫。我將骷髏和那五個字拋在身後,跨過去,匆匆往出口的方向努力邁進,將腳步踏得更響,然後把自己的身子交給另一個方向的階梯,用力地走出了墓穴之外。

多年以前,當我第一次遇到死亡時,也是手足無措地將自己的生命縮進意識的空白地帶。只有父親白髮蒼蒼下布滿皺紋的臉龐,不斷地被放大,放大,然後占據了我的瞳孔。時光凝止,悲喜寂滅,無有罣礙,無有恐怖。我跪在父親的前面,凝視著死亡寧靜地展現著姿態,無聲、無色、無嗅、無味,溫柔卻霸道地橫斷了我向前跨步的思路。父親安詳地躺著,宛如睡夢中的身影,貼著死亡意象,在誦經聲裡愈縮愈瘦愈小,最後縮成了一甕骨灰,孤寂地在靈骨塔裡守著一座廟宇的清閒世界。從此,每次當我想起死亡時,就會想到映照在瞳孔中父親安詳沉睡著的臉孔,還有骨灰甕裡無際無涯的寂黯。

我恍惚看到死亡盤踞在每一顆如細沙的骨灰上,無聲地笑著,並穿過沙漏,悄悄地隱入在另一個寂靜的空間。

而轉向了成功路,筆直的街道延伸向前,再往前走去就是火車站了。遠遠的就可以看到站上液晶鐘清楚地浮現著時間:20:06。再遠些是高高低低的建築物,隱匿在幽暗的夜色裡,恍恍然宛若墳地上的碑塊,靜靜地聳立。我站在紅綠燈前,十字的交叉路口,等待行人通行的指示燈亮時,穿越到對面的街道,然後向火車站走去。街旁一列列商店:金石堂、彩虹日本料理、數位生活館、豐明保健藥局、Hang Ten、大統一牛排館、全家便利商店、豪華大賓館、麥當勞,櫛比排列成為單調的路景。一些行人匆匆走過,路旁破碎的光影和那些店舖很快地就被遺棄在眼角之後,然後一一消逝在時間的寂黯深處。

我走進了火車站裡,買了票,然後排著隊魚貫進入柵欄關卡,驗票員在票面上打了個戳,彷彿在歲月上留下了記號,留下了一筆難以磨滅的滄桑。此刻,在燈光昏黃的月台,許多旅客靜靜地守待著火車的到來,有些卻不小心地讓疲憊與守候的心情,隨飄忽的目光,四處流散。短短五分鐘,一輛火車進站,然後出站。接著又一輛火車進站,再出站。時流裡漂浮著一批批人群的來去,無聲無息。許多腳步紛沓,在微微的風中揚起,然後幻化成了迷離的夢境,而我恍然也在夢境裡,並緩緩回頭,從火車站的月台望出去,只見遠方的街道銜接著街道,巷弄串連著巷弄,不斷延伸,擴散,成了一頁路圖。路圖上,無數陌生、冷漠、疏離的身體不斷穿街過巷,在永不止息的時流中,匆匆追逐著自己沾滿塵囂的影子而去。我看不到路的盡頭,卻只看到遠方,高高低低的建築物,在幽暗的夜色裡,宛若荒墳地上的碑石,靜靜地聳立……然後,我恍惚看到了一個趕路者,起身,並無聲地向前移動,向前。瘦瘦的身影愈走愈遠愈小。愈小,成了一個黑點,穿過時間,從此,永遠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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