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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月虹 - (上)

2014/05/05 06:00

圖◎唐壽南

◎丘末露 圖◎唐壽南

二樓小陽台是母親的轄區,晾衣服,修剪盆栽,抬頭敷衍鄰居的細探。陽台實在小,還植著水塔,去年樓下裝了分離式冷氣機,排氣座子也釘在那裡。論情趣,幾希,貪得有地方拾得太陽光,似是唯一實用可告慰之處。有啦,不認老的我,從台北回來度假時會抓緊太陽直射的辰光,鋪一條大浴巾在那上面做日光浴,一個小時內還得莫要抬頭搔首弄姿,這一條巷子裡這陽台是最矮的,下面鄰人偶過一抬頭一目了然。老青年畢竟並不可取。

對面是一幢六層樓合建失敗產權棘手的公寓,大致已完成,竟因此閒置了十年有餘。夜晚,二樓以上的玻璃帷幕反射出我家紅閣桌頂的晨昏燒香祭拜,母親,我,偶一回首,說不出是巧合還是人禍,這一面落地大鏡竟為咱家獨有,雖然大多時候映照的也只是我家的破敗猥瑣,久而久之,也自覺家的視野變大了。有一陣子有流浪漢竊居,媽向里長伯努力告發,終歸恢復平靜。

老媽前一陣子硬要按她的邏輯時段款掃盛夏烘爐也似的二樓,中暑嘔吐,懶怠飲食。其實是不聽勸又自不量力,她兩年前車禍過,家中只有自私老爸沒事人一樣,怠忽職責,任由老媽胡亂求醫,終是醫不好,年事已高,七十五了,只要能忍著做,就不會閒著。去年我返鄉定居照顧兩老,父親也因白內障幾乎全瞎了,他倒是巴結(頑固有骨氣之意),手腳尚稱謹慎靈活,到公園裡待一整天做老阿哥,我是懶得理他,看在媽面子上,敷衍敷衍,因為我終於了解,他是她的一切,寧願他好,她不要緊。

妹妹嫁在國外,會常打電話回來垂詢,我聽到媽在電話裡跟她撒嬌,劈頭就說:「媽媽快死了,兩隻手愈來愈嚴重。都洗不到妹妹了。聽說低收入戶可以申請居家看護⋯⋯」母親的意思是好歹有人幫忙全身洗乾淨,試著申請看看。夜裡妹妹又打來與我深聊,以為媽不行了,雙手已癱瘓?我只好細說原由,這一聊,媽的海海人生於焉塑成。

首先是論起勞動,七嘴八舌回憶討論中,不禁自慚吾母乃是勞動強人。當然說起來都是她歹命,嫁這個浪子(辶日)迌尪,可又愛得全心全意,服侍周到,不敢有異議。媽是幼年因家貧被賣了當童媳的,買她的媽是一瞎眼老嫗,意要操持家務,四歲便訓練煮飯洗衣,早上4點即起,盹著了一頓打,我媽姓黃,本家是高雄鹽埕區一貧窮商家,她是幼女,養不下了,託左營或路竹那邊的本鄉一個人口販子賣了幾十塊錢,這她都是知道的,兩邊都不記恨。

我上小學後我媽曾帶我們去高雄陸續認親,我大舅住鹽埕區老家,幾條街外經營一早餐店,猶記得幼年時有兩個表姊掌廚看店,有一表姊名春鳳,拿豆漿三明治招待我們。畢竟是賣出去的女兒,我媽亦不聰慧,來往漸稀,徒留悵惘。媽常感歎,當初追她的人有醫生,有公務人員,她因為自慚不識字,所以選擇了爸。小時候聽不出端倪,媽始終強調不敢自不量力,高攀知識分子。成年後漸漸悟出媽少女時應有墮落風塵,據側面得知,可能茶店查某之流,有賣藝不賣身的自主權,得以自己擇婿。想來也是,真要是規矩貧戶女,哪能認識醫生大學生?我常譏她,嫁了任何一個,都比老爸好。是嗎?這是天問,也是她馨香猶存卻只能自慰的命數。隨著她的唏噓數說,天寶遺事漏洞百出,媽跟爸是交往七、八年才結婚的,且是「努力爭奪而來」,浪子花心,不乏追求者,我爸的確有幾分俊朗。

年輕的時候不耐父母嘮叨,不重細節,只覺父親不忠兼憊賴,遇有母親哭訴求助時,以現代化的學說與媒體知識安撫之,母親唯唯諾諾,為了讓我們安心,假裝聽懂,實則夫心已失。隱忍了幾年,才無助地告狀,外面有女人了。其實幼時家裡有一度好過時爸就姬妾滿天飛,媽是無轍了,盼著兒子大,能勸。

兒女素來挺母親,可是父親從不養家,只是罪加一等,想起來都累,唯有空言慰母。這之間,我媽為了家計,走入社會。一來我爸生事入獄,我們又嗷嗷待哺,託一個親戚機車載著她到高雄各小旅館挨家挨戶憐求內將職,此時我母四十出頭,初入社會,不得不,家用不夠。

那之前呢?我媽幫人帶小孩,賺奶媽費,幫人洗衣服,沒有洗衣機的年代,用手搓,承包街巷裡十幾戶的衣裳。有些是做月子的人家,屎尿務必得洗刷清潔。我曾經是方圓五里內小快遞,穿街走巷,送洗衣物。我是不祥的,因為我一下地,父親又入獄,瞎眼阿嬤譏我破格,偏心冷待,不知是否影響到童年性格,哥哥弟弟受疼我被罵,也如童媳。媽倒是一視同仁,且我「哺乳期最長」,導致日後最貼心?媽是活潑的,也是愚笨的,所有女人的優缺點她都有,無如為愛障目,又是文盲,雙重自卑,一有悲情,也哭,也求,舊時代少許還吃這一套,後來當然少哭了,不是命好了,她說沒淚了,不求了,我說誰吃妳這一套。

我爸既是個不長進的,交陪來往也不會是上等人,按我說,他最大的理想也許家裡是個賭博間,又能賭又能抽頭,涼舒舒。我媽咪回憶錄某一頁,我尚未啟蒙時似是的確「有跟對門合股過」,母親負責煮消夜兼把風,忙得灰頭土臉猶樂在心頭,畢竟尪還整天看得到,還要看小孩呢,也還要生小孩呢。我媽咪不高尚,這騙不了人,但是虔誠拜媽祖,克盡兩邊孝道,沒讓小孩

餓過,言語粗俗行事不當也是有的,既是(辶日)迌風塵家,有樣學樣,窄陋的小家後面小房也曾權充跤梢間,母親牽猴賺色媒費,也偶有半生不熟來路不名女子來攀交,小時候有不相熟的「江湖女子」寄放一些衣服在家裡,拉開衣櫃,有一股酸鏽的氣味,這女人似乎藉著這因由偷了母親一筆私房錢,那是等著給標到的人的一筆會錢,母親從屋裡吼到屋外,哭得再大聲也無用,那一堆酸鏽的綾羅綢緞成為眼中刺,除之不盡,我則用來大刀裁剪,織縫布袋戲偶的衣衫,那是我的史豔文時期。母親比苦海女神龍還苦,沒武功沒特色,快活時傻笑,更多的是小媳婦的窘澀,永遠需要鄰人的同情。我一同情,她便有長篇多頭連載未完,顛來倒去絮說兩截,伴淚,音腔悽楚:「細漢時賣枝仔冰,不會算帳,十根手指不夠用,回去被卡將罰跪算盤。賣不完,一個人蹲在騎樓裡把剩下的枝仔冰吃完,肚子痛,唉唉叫⋯⋯」那時的確有這樣廉價的黑白台語片。順手拈來都是苦,吃苦吃到嫁到順心合意的尪,床笫甜蜜縱然有,下了床更是一世界的悲苦,卻又不是正面奮鬥的辛酸,訴苦也要擇人擇要而訴,說不到重點或說得不體統對方只有傻笑空慰:「嫂子,妳足顧尪ㄟ。」

有個鄰居阿姨少時與她交好,算是知道底細的,我成年後有機會與她聊天,她也由衷感歎:「你媽媽足顧你爸爸ㄟ。」除了必要的衣食所需,他在言動之際,她必在一旁癡癡等候下一步,也許沒下一步了,換來不耐的嗔斥,她又獨去傷心。同樣是女人,看到這種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訓至少都會產生一種警悟:愛不是這樣的吧?或察言觀色,或不動聲色,或顯露一點個性,互為頡頏,才是相應之道。道理是這樣,生活卻是因各人遭際而異,然而吾母之癡心愚騃熟人無不啼笑皆非。不值,不值,聽久了讓人誤以為她真期望情是可以等值換算的⋯⋯也許,世間眾多癡女子,也抱著一副同款不同色的算盤?(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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