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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掘地鼠

2006/06/27 06:00

第一屆 林榮三文學獎 得獎者新作大展2

◎米爾(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二獎得主) 圖◎吳怡欣

【散文篇】

總是在這樣的夜裡,我隨意擺布以及撒下一些陷阱──有些是剛剛在浴室洗澡,搓揉著滿布泡沫的頭髮時突然想到。書桌前一盞昏黃的檯燈照向四周,是房間裡唯一的光源(不怎麼確定牠有沒有趨光的特性)。我窩在另一張小桌子前,桌上擺著我的筆記型電腦,我期待低頭沉思、嘴唇微張,口舌略微乾燥的這些姿態足以誘惑牠,在鍵盤上敲敲打打的聲音效果可能吸引牠。偶爾我會去廚房泡杯咖啡,假裝鬆懈,看是否當我回來時,牠已經窩在電腦前,窺視著螢幕上我剛剛胡亂打下的文字,企圖解謎。一排排整齊排列的中文字體像牠特有的食物之一,張開頎長而沒有修剪的牙齒,喀拉喀拉咬下。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而已。

過了深夜三點我才能恍惚入睡──有時候糾結在腦中和牠周旋的動作耗盡了我的力氣,在地板的床墊上躺著,我總會以為自己可能聽到牠挖掘著地底下鬆軟泥土的感覺,像是身子底下的地層微微晃動,腦殼裡傳來許多黑暗中無法清楚捕捉的訊息。牠修長而斯文的爪子一點一滴地刨開土石,只是為了給自己找一處適宜的居所,可以躲藏牠龐大而長滿白色絨毛的身軀(又有人說牠比一個罐裝咖啡大不了多少)。

我翻個身,腦際總飄浮過無數的想像──當我捕抓到掘地鼠時,上了各個媒體版面的風光,稱呼我是最年輕而有潛力的獵人;或者在某些展覽著牠的場所裡,我對那些喜歡掘地鼠因而對我有好感的愛慕者一一簽名。

在幾次翻身過後(被我雙腿夾緊的棉被,反覆磨蹭過後,衍生出對於現實意識的困頓感),才好不容易睡著。

●第一次意識到掘地鼠存在的可能,或許是在我高中住宿的那段期間。

悶熱而蒼白的高中宿舍裡,小小的寢室,擠了六個床位。為了節省電費開銷以及營造出一處適宜高中生用心念書的環境,所有的電器用品無法在寢室使用,除了天花板上一支獨立旋轉的電扇外,沒有其他插座。

在那慘綠的年代,想要驅走身體裡小小而燃燒的火花(總是不斷在臉上分泌過剩的青春火種),放學鐘響,走進宿舍,彷彿可以隔絕吵鬧喧譁稚氣未脫的高中男生尖銳的叫喊聲,一個小小的留守桌前,鋪散著幾封粉紅花邊或者綠葉綴底的信封,讓我總是渴望在一堆娟秀字體上發現自己的名字。

大部分時候,我總是失望地走上通往寢室的樓梯──寫給某某某的信不是已經過了一個月還沒回?並且再度發現,隔壁寢室的傢伙,今天就收到三封。

每次展開這種光陰隧道式的追溯賽跑,自己的過去似乎離得好遠,總是在即將透光的洞口,拉著長長的影子,等待我去捕捉不同面向的切片。

在某個時刻,一道虛線沿著現在和過去的人生對折,彷彿可以拿到一家專收的帳款機構繳息,因此在下一個階段,在下一刻,我可以反覆搓揉自己的臉龐表示輕鬆,而不用去管帳單上所列的莫名明細花費的代價:大專聯考前天夜晚狂打電動;大學期間總是萎靡度日,以及……每個規律的白天和夜晚的交替,在悶熱而安靜的夜裡,窗外窘黑的籃球場上還迴盪著啪噠、啪噠的籃球聲響,唯一能夠驅策我暫時棄守XYZ函數的反覆演習,和一旁的室友不同,攤著一本日本翻譯小說,就這麼看著,像是我和他們之間,和全校前五名的學生,有那麼些許不同。彷彿蹲伏在一處比人身還高的草原等待著什麼經過我的眼前,在那短暫而愉悅的閱讀經驗中,我好像聽到了草叢中傳來什麼聲音,不明顯但卻和風聲、蟲鳴不同。

我和我的室友,總是反覆投遞初中時期集結成冊的瑣碎心事,希望另一邊的閱稿者能夠激賞我們分泌的過多哀愁;或者虛擬一個身分,在補習班知道的某個女校學生,對她交出愛慕的信件,被層層上鎖的盒子,對著打開的木製衣櫃裡頭的空洞黑暗練習說愛,說感傷的必要,說天際的沉重,和校舍後方陰暗圍牆翻越的守則。

那曾經讓我以為,掘地鼠一定會在某個時刻經過我蹲伏位置的路線附近(即使只能遠遠地望著牠像個細小的灰塵飄過眼前,即使只能疑似聞到稀薄的氣味從牠皮下熱絡的血脈運動中揮發出口),因此我努力地振作精神,竊取睡眠時間守候,不讓愈來愈沉重的課業閤上我疲憊的眼皮。

●每個禮拜五早晨,我匆忙趕赴搭上通往花蓮的火車,去聽一個老經驗的獵人講述捕捉掘地鼠的技巧和方法。老獵人總是坐在他四樓的公寓住宅走廊自家的沙發椅上頭,瞭望著攤在陽光下黃綠交接的遠方大山,像歷經滄桑的船長緩緩地呼出一口煙,一旁擺著他愛好的瓶裝飲料,就著嘴,慢慢喝著。

在老獵人的房間裡,幾個學生以他為中心,圍坐在沙發上。我總是坐在最制式的課堂用椅,塑膠桌面讓我可以攤開筆記,記載老獵人的心得。

他常常說起年輕時代某次創舉──專注在某個大型捕捉陷阱上並且花了超過五十萬道的加工手續。

「雖然最後我不得不承認是個失敗,但做為一個偉大的失敗,還是很爽!」老獵人喜孜孜地說。

在這些學生當中,我的年紀最為年長,總以為自己的捕捉技巧應該比那些小毛頭純熟,但每次檢討起我的圍獵方式時,老獵人總會挑出許多較為明顯的缺陷,像是我的圈套綁得不夠牢靠,會讓掘地鼠輕易地逃脫;或是我的誘引方法太過老套而單調,只等著在固定的路線丟出幾塊乾淨而漂洗過的誘餌等等。而那些年輕的獵者們,即便在我看來像在原地轉個三圈,假裝放浪形骸地唱歌的誘引方式,都能得到老獵人的讚許;或者誇讚另一個人氣氛營造得很好,一靠近便能聞到可能適宜掘地鼠藏所的獨特氛圍。

當天夜晚在返回台北的火車上,彷彿穿過無垠的黑夜,窗外閃爍而過的鄉野景觸,在闃黑中孤獨點亮的街燈,沿著山陂蜿蜒而上的小路,在巷弄中被淡淡的哀傷曝曬的小車(它微亮的車頂被鍍上一層銀色光膜)。

我只能以大規模的沉默面對自己的感傷情懷,直到如今依然一事無成而無以憑藉,過去我所熟練的技巧只是某種不合時宜的習慣,在捕捉掘地鼠過程中偶然獲得的標誌只是某些散漫分布的墓碑―― 深埋在土裡的已經不具任何意義,化為腐朽;在地表之上的只是某個供紀念的建物,某座鏤刻著名字的景觀模型。

回到住所後,總是過了午夜,一天的結束只像翻過舊的一頁。只能期待掘地鼠在我即將入睡的片刻,偷偷摸摸從我的腳邊走過或者遠離的可能,讓我可以稍微撫平被老獵人檢視過後既有的傷口。

●穿過一座隧道,我彷彿還停留在幽長的走道,兩旁遮蔽著不見天日的光陰。大學時代的我落在無聲諧擬的椰林大道上,騎著腳踏車,平舉著雙手保持平衡,以為可以有更多什麼,充塞著我,填滿我悠遠凝視著未來的雙眼。

在隔壁校區夜半的籃球場上做著反覆投擲的運動,撞擊青春的臆想,和朋友間耳語的交談,像某種極易復發的精神症候群,揣測著瑣碎的心事,在文學院二樓陰惻惻走過幾個從沒說過幾句話的同學,三三兩兩細數著閒話的規矩,在一場無關生死的貧瘠中交會:東區某家知名的麻辣火鍋店什麼時候過去品嘗;或者今年秋冬流行的服裝款式,白色牛仔褲買了沒。

抬起頭來,看見陽光底下斑駁閃爍的臉龐,他們的笑臉幾乎快將我蒸融般的和煦,因為我總是扮演著極易融化的冰塊,孤僻地站在一旁,就連課堂上,吟詠著東坡詞時:「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我總也極力瞥視著窗外那株白千層身上,幾乎快要被剝光的衣服,還有坐在我前方的女孩背影,和她窈窕的側臉篩選過後餘下的目光。

腦子裡總是塞滿容易被遺忘的故事和書寫。蹺課的下午,韓非子課上的和藹老教授,像隔壁鄰居的奶奶,很有耐心又慢條斯理地說著:「同學們,打開課本,上次我們說到〈非攻篇〉的第五則。」很難想像年輕時候的她蹬著高跟鞋,紅洋裝,信步走上大教室的講台,厚重的典籍啪啦地甩在講桌上,對著台下目瞪口呆(或許是心悅神迷)的學生講課。

那時的我總自以為是個尚未被某種權力機構挑選出的獵人,總是做著即將捕獲掘地鼠的計畫。在那悶熱的大學宿舍裡頭,四張桌子,四台電腦,日日夜夜呼呼地運轉著蒸熟的欲望,帶著笑臉堆出流滿汗水的喜悅。或許只是被某個愛護我的教授推上講台意外受到同學矚目(當我謹慎而彆扭將自己做好的幾個掘地鼠攫取要點模型遞給教授看時,她曾經大大地鼓勵過我),讓我得以私底下傳遞一些名聲,並且在適當時機擺出憂鬱的臉龐好博取眾人側目。

●從花蓮返回的平常日子裡,陽光熾烈地癱在每家公寓的陽台,從街底溜過刺眼的光芒,像在一面平靜無波的雪原自然打滑的白色雪橇。我倚在陽台上,四周是許久沒有清理的雜物和積滿的灰塵,枯萎的盆栽植物倒臥在一座隨意移植的鞋堆,不知何時會隨機坍塌。

對街的老婦人坐在她自家的客廳裡,隔著紗門,我看見她一臉茫然望著前方的樣子,也許在那洞空的門廳裡頭有著什麼閃爍的光景吸引著她的目光,像獨立在柴米油鹽的調味方式之外,獨立在村里長選舉時營造的吵人廣播聲之外,在她過往生命經驗某個小小的環節突然閃現而湧起(像海浪堆高的技巧)的一抹光景,她試圖在意識的淘金過程中,篩選出來。

我卻只是懶散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用最取巧和偶然的方式期待掘地鼠的到來。

當我無法想出更有效的方法,總是透過觀摩的過程補充狩獵的法則和細節,甚至在過去某個時期(也許還包括現在),我刻意模仿某些偉大的獵人製作的精巧陷阱的外觀,或者它某項銳利地足以嵌住掘地鼠身軀的鋸齒機關,或者一道撞昏牠的木簷等等。但我總無法細膩分析出,究竟是什麼誘使掘地鼠撲身前來?尤其外國獵人的技巧,透過他人分析和重組之後,總會讓人擔心喪失原先的力量和整體意識,但我卻又無力直接洞悉和流淌下欣賞的淚光。

在我丟開眼前一座經由二十世紀初一名捷克人策畫構成,經過重組後的捕捉機關。我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可以像他一樣思考,並且儘量不讓下次自己所規畫的設計具有他濃重的品味。當我從空中架起一條鋼線,當我敲進一根竹釘的位置和角度,卻又讓我懷疑可能是從他那裡剽竊而來。

除了時間的推移,漫長而無節奏心虛的焦慮,我並沒有更加接近掘地鼠,牠的藏所、身高、年齡、或者血型。日復一日,我守著幾座荒廢的機關,在夜晚凝視著牠從遙遠的地方移動和存在的可能,好像無數個陰暗夜晚麇集起來的所有憂傷亮光,都躲在我前額裡避難。

偶爾會有幾個已經獲得肯定的中生代獵人,拍拍我的肩膀,告訴我:「這陷阱設計得不錯,下次繼續加油。」我有點羞赧地低下頭,因為我始終不知道,掘地鼠牠獸性的眼神是否帶有人性溫暖的光輝,或者牠結實的臂膀上可能塗有胭脂的指甲?有時,我又希望掘地鼠吃掉我的腦髓、吞下我的血肉,如果我無法捕捉到牠,那麼讓我自己成為牠滋生的營養吧!我那麼熱切地祈禱著,像豎立起一種宣洩式的圖騰,敘述一種恆星似的嚮往。

我依舊只能在渾沌思緒的陰暗幽微中等待。或者單純想像,掘地鼠可能也在某個地方戒備著,凝視著我。

那凝視不能看到我電腦螢幕閃爍的亮光,但卻廣闊得可以擁抱整個宇宙,完全深入我在守候中跳動著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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