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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斑點 － 下
圖◎阿力金吉兒
◎葉佳怡
圖◎阿力金吉兒
一桌三副碗筷。一副給莎莎，一副給丈夫，一副準備攪碎食物餵武楊，又或者給那一位始終忘記前來的幽魂。丈夫不在意幽魂，莎莎卻很明瞭。這間房裡有一道留給幽魂的路徑。只要幽魂走入，一同上桌用餐，一切仍有轉機。
「利樺瘦了。」「沒有吧。我每天在家，看她都一樣。」「就是因為每天在家，才不容易發現變化。」沉默。「工廠裝修完了嗎？」「還沒。」沉默。「工廠不是還要招募新人？」「不確定。」「為什麼不確定？」「講起來很複雜。」沉默。「哪有那麼複雜。」武楊突然從娃娃床伸手推倒了自己的碗。彷彿模擬幽魂到場。丈夫立刻把碗放遠。「嗯。」「嗯？」「嗯。」「嗯是什麼意思？」「今天又解雇了老張。」「還解雇？都快沒人了還解雇。」「嗯。」
「今天不加班？」試探。「嗯。」有試探等於沒試探。
「我臉上有長斑嗎？」
「丈夫終於看了她的臉，她分不清疑惑與抑鬱之間的差別。「斑？什麼意思，老人斑？不至於吧？」他的眼神好久沒有如此細細掃過她的臉頰。「還是曬太陽之後長雀斑？」沉默。「可是妳應該也沒什麼機會曬太陽。」「什麼意思？」「妳大部分時間都在家呀。」「你是在抱怨還是諷刺？」「沒有。」「想說什麼就說呀。」「沒有想說什麼。」沉默。沉默。武楊吸了吸鼻水，可惜沒哭。哭了或許還能解除父母窘境。「啊，聽說小倫的太太長了肝斑，雙頰對稱，像塗了灰色腮紅。啊，是不是該說腮灰？呵。聽說很難治療，很貴，有人還直接把皮挖掉。不過我看，」他斜移頭頂燈罩，刺眼的光一瞬間照向莎莎，「妳應該沒有。」
幽魂不來，可不可以至少給她一些無用的生活禮讚？傾斜的燈罩落了一點灰在重新加熱的蛤仔湯裡。丈夫沒發現，但她確實瞧見了。無用的生活夢魘。哎呀，一點灰會死人嗎？當然不會。一副十八Ｋ金的鎧甲可以把人從死裡救回來嗎？當然也不行。可是生命的加減法時刻在進行。她於是又死了一點。
「想知道我爽不爽嗎？」「因為沒長肝班？」「跟那些男人在一起時爽不爽？」「孩子面前，別講這些。」回答得真快。丈夫開始幫武楊把食物和著湯攪碎，勁道還是如此溫柔恰好。武楊知道輪到自己蹂躪食物，表情歡快。「他們又聽不懂。」「孩子什麼都懂。」「不要拿孩子當藉口。」「不要不把孩子放在眼裡。」「是你不把我放在眼裡。」沉默。「不談這個。」
「就談這個！他們一個是醫生、一個是企業家、一個是工程師。他們就願意來，他們願意來這個破房子找莎莎，願意讓莎莎爽。很、爽……」丈夫大力起身，掃視整個空間，顯然有那麼一瞬間想把孩子帶開，但要帶去哪裡？廚房？廁所？這等空間甚至負擔不起隔音功能，所有聲響總能輕易刺入所有人腦袋。後陽台的鄰居大聲咳嗽，是聽見了嗎？舊城區是一只聲音的箱子，外邊啥都聽不見，裡邊啥都藏不住。一這麼猶豫，氣短了，思緒也亂了，一個適合甩巴掌的時刻也過去了……
有那麼一個時刻，莎莎的丈夫幾乎能成為一個願意甩巴掌的人。一個任憑自己被拋出的時刻。可以吧？一個任憑自己被拋出的時刻？莎莎呢？莎莎有沒有想望過這個時刻？
丈夫留下了半碗白飯。過硬的精緻米來自遠方沙洲末尾開墾的田地。除了稻米，那裡還養鴨，鴨子在水波上推擠浮沉，活得愈肥美愈是農人的心頭好。魚貝也在當處聚集，但價位較高，莎莎幾乎從未有機會購買。
不能帶孩子躲避，那只好自己離開。丈夫大概又是走回植物工廠，那個所有菜葉在燈光下全力伸展的空間。空氣內濕氣開始濃重，莎莎於是起身確認落地窗緊閉，畢竟要是雨滴落下，她要確定那是與室內全然無關之事。丈夫身影勢必在遠方零落又叢聚的工寮間晃蕩，幾處還升起小小篝火，意味不明，暗夜裡生動的光，或許還偶然折出丈夫明滅身影。
莎莎不信，本來又要去檢查臉上的斑，突然一轉念，走去廚房拿起剛剛蒐集的蛋殼，半顆半顆圓弧。她用十隻手指使力捏碎，不得已讓微腥蛋白液沾滿指尖，然後拿起裝了碎白殼粒的正綠塑膠碗，走上陽台，全數旺盛推進玫瑰花盆。泥河還在蜿蜒，仍未消失。濕氣濃重。她得去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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