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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痛

2006/08/01 06:00

◎楊明 圖◎顏寧儀

一直不敢說出自己有多痛,彷彿一旦說出,經過別人確認,那痛就成形了,再也不會消失。

小時候,她的身體一直不好,整個小學階段,斷斷續續總要請上三分之一學期的假,記得有一回學校辦活動,要推派三名代表參加,有同學提出她的名字,班長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我怕她那天會發燒,臨時又得找別人頂替,麻煩。

她不知道別人是這樣看她的,偏偏自己不爭氣,真給那個理著平頭的小男生說中了,到了那天她發燒了,沒去學校,當然也沒參加那場如今已經想不起來是什麼的活動,她還記得,那時候媽媽對她說,你一定要多吃營養的東西,身體好了,才能和別人一樣,去參加各種活動,如果你總是生病,誰還會想跟你玩呢?小學五年級,她正迷瓊瑤的小說,媽媽說,連原本喜歡你的男孩,恐怕也沒耐心陪在你身邊。

是這樣嗎?生病的人和沒生病的人,中間難道有一條界線?被分成兩個世界。

上了高中,她的身體明顯健朗了許多,不像以前那樣瘦伶伶的,臉色也紅潤了些,那個曾經預言她某日會發燒的小男生,寄來了園遊券,他們學校辦園遊會,她去了,想讓他看一看現在的自己,他看見她很高興,她幾次想問他記不記得那樣說過她,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現在她已經不想提起小時候常生病的事,似乎那是個不太光彩的過去,甚至會影響別人對她的好感,因為那是不同的兩個世界啊。

三年半以前,她開始時常莫名的肚子痛,因為不確定該看哪一科,她先去看自己熟悉的家醫科醫師,醫師詳細地和她解釋,如果是結石引起的疼痛,是尖銳的痛,她不是,應該可以排除﹔如果是發炎引起的,例如盲腸炎,不會幾個小時後,又自動消失,汪醫師建議她轉診腸胃科。腸胃科醫師說她是腸痙攣,開給她肌肉鬆弛劑、抗痙攣劑、抗焦慮藥物和一些腸胃藥,疼痛反覆發生,而且有愈來愈頻繁的趨勢,從診所到區域醫院,又到醫學中心,醫師安排她吞灌顯影劑攝影,或是將微型攝影器放入體內查看,在進一步檢查報告出爐,或是實施階段療程後,醫師常常又懷疑起之前的推斷可能有誤,於是又建議她轉診婦科,相似的過程、不同的器官,又搬演了一遍。

幾經反覆,終於轉診至身心科,醫師說她可能是自律神經失調,還做了幾次憂鬱症評估報告,她的憂鬱指數比許多人都低,如果不是因為痛糾纏著她,她其實是一個少見的快樂現代人,不但食欲好,而且對許多事物興味盎然。

她不憂鬱,醫師於是說是壓力引起的,她告訴醫師,她並不覺得壓力大,醫師語帶玄機地回答,連有壓力都不願意承認,你太壓抑了。

這是個大部分人都覺得自己有壓力的時代,所有找不到合理解釋的事,就可以歸因於壓力。

疼痛還是繼續跟隨她,穿插在區域醫院和醫學中心間的空檔,她也曾經看過幾次中醫,甚至一度懷疑自己遭人下蠱,她在婆羅州和雲越邊境旅行時,聽人說過,或是像朋友猜測的,可不可能碰到不乾淨的東西,朋友繪聲繪影向她形容,有人因此莫名患病,直到有緣遇到一位有道行的師父,才幫他解決了,原來理智會因為疼痛而薄弱。

朋友依然在電話中約她吃飯,但是她的約會安排卻得遷就她的疼痛,她儘量在聯繫約會的電話中表現如常,不舒服時強打起精神說,下次吧,如果總是因為不適缺席,是不是逐漸就會從朋友的約會名單中刪除?她想起罹癌去世的H,在H病中,她曾經和J、L一起到病房為她過生日,祝福她康復,H躺在床上,微笑聽他們唱生日歌,看他們幫她切蛋糕,走出醫院時,J說,我們不該一起來的,H的眼神藏著悲傷,她可能會猜想我們接著會去哪裡,不論我們計畫的節目,她有沒有興趣,她都無法參加。

他們自以為歡欣鼓舞的到訪,其實也同時提醒著她,她的生活無法和別人一樣,H病的很重,沒多久,就過世了。

當她因為疼痛,什麼都不能做的時候,她也會想起如常戲耍的朋友,她知道自己的痛會過去,但是當下還是有自己被排除在光鮮精采世界外的想法,更何況當時病重的H呢?她責怪自己的不體貼,當時沒能給H更大的支持,後來,她甚至害怕去看H,瘦弱的身體,空茫的眼神,H被另一個世界愈拉愈遠。

她開始幻想,糾纏她的疼痛只是自己的幻想。

有時朋友會關心地問她,情況有沒有好些?她胡亂回答著,因為覺得愈往下說,她離開這個世界為沒病痛的人建構的有趣派對,就愈遠了些。

每一回,痙攣發作,第一次服下的藥,不久都會嘔吐出來,有時嘔吐會連續一陣子,藥效完全無法發揮。

她於是去醫院打針止痛,醫師發現她全身顫抖,問她,你害怕嗎?她搖搖頭,回答就是痛,因為疼痛,她什麼都沒法想。那醫師臉上有一種天真,很少在醫師身上出現的神情。

夜裡,疼痛稍稍緩解,她可以稍稍睡一下,因為抵抗痛消耗了她許多體力,她感到疲倦,睡得不熟,一個多小時後,又醒了過來,她是睡在沙發上,電視的聲音多少轉移了她一些注意力,在床上,她更躺不住。凌晨三點,她獨自躺在客廳的黑夜裡,沒有人知道她正在痛,愛她的人也不知道,她害怕嗎?她依然沒有力氣問自己。

直到又有人介紹她去看一名中醫,她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去了,每天在家熬煮中藥,反正這段日子,她已經不再計畫什麼了,因為生活被分割成兩部分,痛和不痛,痛的時候什麼也無法做,不痛的時候也只能維持生活持續運轉,因為還得額外分攤,才能補上在疼痛時停頓下來的節奏,連續吃了十帖藥,她的痛明顯減輕了,醫師說她氣血兩滯,要補氣活血,在她的想像中,如果有一名武林高手,願意為她運氣,大概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原來她需要的是打通任督二脈。

中藥持續地吃,她的痛卻只在一開始得到緩解,醫師說,吃藥補氣趕不上身體的耗損,所以總是補不及,一直吃藥不是辦法,中藥也是藥,還是得另覓解決之道。

一味向內裡探究,也許並不是最好的方法,然而裡外又該如何界定?對於一具軀體,一眼看到的皮膚毛髮,算是外吧,那麼裡呢?器官的內部是裡嗎?胃鏡探查胃的內壁,腸道攝影拍的也是七彎八拐腸子的裡面,還有子宮鏡,通通如此,結果疼痛發生在外與裡之間:她的腸道沾黏,引發痙攣,她痛了這麼久,像是醒不了的惡夢一般。醫師在她的肚子上切開三個兩公分的洞,然後將腹腔鏡伸進肚子,是肚子裡,而不是器官裡,小小的攝影鏡頭在器官與器官的縫隙間穿梭,結果在放大的螢幕上看見沾黏的部位。

手術後,她的痛平息了,她很感激生活又能重回正常,她站在界線的這一邊了,可以安排約會,計畫工作,不用擔心下一刻又要痛得坐不住、躺不住,反覆嘔吐。她以為自己可以放心了,卻在一場夢中,發現她還是無法擺脫緊張恐懼,擔心自己又被拉回界線的那一邊。夢裡,她的腸子不但緊緊黏住,還打了死結,醫師剖開她的肚子,扯出腸子,卻怎麼也解不開那個結,醫師於是對她說,我們把打結的腸子切除吧,切了一段腸子,剩餘的腸子卻塞不回肚子,怎麼都多出一截,然後她就嚇醒了。

原來她還是怕,怕疼痛再回來糾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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