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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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小原

2006/08/07 06:00

◎賴香吟
圖◎∩●_●┐

他一邊扒飯盒一邊看重播日劇,樓梯上方隱約有對男女在交談:要不就這家吧,找來找去累死我了。

請問這兒有幫人印名片嗎?男孩羞澀地問。

有啊。他闔上便當,抹抹嘴,隨手抽張紙:看要印什麼,名字住址,還是什麼頭銜的,寫在這裡。

男孩低頭寫起來,同來的女孩多手多腳在翻他工作台上的各式名片。有沒有什麼樣式借我們參考一下?女孩說。

把資料寫齊,我自然會幫你們排。他一邊接過男孩遞過來的紙,一邊對女孩擺壞臉色:明天下午你們再來看草樣。

29127566。他習慣性地掃過一眼。

男孩女孩隨後選定編號4014的荷蘭紙樣,付了三百塊訂金,走了。

又是恐怖的恐怖的,深夜,使他浮躁不安,他老是睡不著,前天他與小原見面,她說他腦子一定出了毛病。

你去做個檢查吧。她邊吃魚邊跟他說話。他盯著她切魚的刀叉覺得痛,他討厭魚。

想想看你這樣多久了,叫你放輕鬆點你又不聽。小原說。

他看著她,覺得她怎麼變得這麼平靜且家常。她忘了他摟過她親過她嗎?他看著她吃魚的模樣想:她忘了他們一起吃過多少頓晚飯嗎?過去,小原的神情裡,總還有些留戀與試探,無論如何,她還用情人的眼光看他。可是,現在,看看她,眼睛安定得不像話,她說出來的那些關心聽起來就像禮貌。沒錯,她不在乎他了,他想,小原大概是有新戀人了。他的腦袋裡一陣亂風刮過,咻──咻──咻,他真該去看醫生。

可是,話說回來,人的腦子怎麼個看法?送進機器,掃看看長了什麼鬼東西?坐在那兒懺悔說我錯了請讓我睡著吧?他不相信這方法會有效。說起來,使他煩心的事很簡單,忙,就是忙,停不下來的亂忙。他想休息,但若不把體力給折騰到盡,躺下來必睡不著,徹夜東想西想,天亮了拖著黑眼圈更感到枯累。他很累,卻不曉得如何跳出累這種狀態。

小原往昔便知道他這種情況,可是,開口建議他去檢查,倒是第一次。

他瞪著她,狐疑且孤獨,她果真不在乎自己了。他忽然生氣起來。她不知道他這毛病是因她而起的嗎?自從他愛過了小原,他便成為一隻夜半不眠奇怪的獸。

他隨手抽幾張名片,隨便找個號碼。

22158475。他又去拿話筒。不過是惡作劇,看什麼醫生!電話接通了。一聲鈴。二聲鈴。三聲鈴。這個號碼接得快。喂。男聲。他掛斷。這聲音聽起來不好惹。再翻幾張。23698112。27670939。他找一個念起來順口的號碼。這回他記得看名片上的名字。是個女生。很好。再試一次。

喂。

聲音很清楚。

他覺得精神起來。失眠畢竟不孤獨。這麼多人還沒睡。

喂──喂──●

最初,半夜他打電話,不過想聽她說聲喂。喂。他若不出聲她便會再多說一聲:喂,請問找誰?他想自己病了,這麼卑鄙齷齪,只為聽人家聲音便裝登徒子。但她最多就說三次:喂,喂……?喂──他一聲一聲辨認她的心思。然後,沉默。然後,掛斷。

其實是他拋棄了小原,事實就是如此,沒什麼不敢說的。

剛開始的時候,他是不好說話,怕被房裡的妻聽見。誰想後來竟能貪戀成病。即便家裡空無一人,他握著話筒,還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小原接過幾次,漸漸知道提防,便不太出聲音,潦草喂幾聲,掛掉電話。再後來,一點聲音也不給,雙方對峙幾秒,喀擦,沒有了。

他宛如被拋棄般哭出來,哭完自己又忍不住笑,結婚的是自己,又不是小原。更可笑的是,竟然不是小原來糾纏他,而是他不放過人家。

他死心一陣,安安分分做事。名字,地址,電話,粉藍,粉紫,粉紅,各式各樣的名片,店就在學校附近,生意不錯,年輕學生愛擺樣子,一混出點頭銜了,就來印名片。晚上癱著沙發看電視消磨至夜半,一部片看完換另一部片,愈晚愈限制級,但頂多口乾舌燥,仍然未必能生睡意。

房裡妻已經睡去很久,因著作息時間不搭致,竟全斷了房事,甚至偶爾幾次,他恐怖發現自己竟是不能做了。久了找些色情錄影帶來看,年輕時候不容易取得,現在氾濫得到處都是,看到後來不免驚訝外頭男男女女,走到這地下室來印名片的學子甲乙丙,那些拿起電話筒便自然說喂喂喂的人,也都這樣方便容易赤裸裸嗎?可恨他還是激不起什麼感覺,直到某夜某支帶子某個女人讓他有點專心起來,那極端白皙的皮膚,閉眼掙扎的神情,幾分觸動到他,再仔細看幾眼,忽地他明白了,唉,原來是小原。就像其他演員一樣,女人裝腔作勢閉著眼睛,表情混雜著痛苦與淫蕩。

於此,漸漸也就飽足,只不過守貞似地,費盡心思買到同樣一隻錄影帶,一次又一次地往下墮落,幾至殘虐呻吟地步。長夜漫漫,孤獨難耐。開始帶一些零碎字條回家,堆在口袋隨手一掏,抽中哪個號碼就撥哪個。

喂。

喂……,喂──!有的遲疑,有的果斷,總之掛掉。如果還說些什麼,多半就是罵他神經病,變態,色情狂,再者撂下幾句狠話:有種你再打來試試看。

他沒種,在這種行徑中,他完全承認自己的猥瑣。反正號碼多的是。使他意外的是有些號碼竟陰錯陽差有了回應。某個才打第二次的號碼,對方便認定了他:你是阿中嗎?中?你是阿中吧。你總算打來了,我一直在等你打電話來,我相信你一定會打來的。你不想講話也沒關係,你打來我就好高興了……他像播連續劇似地連打了幾次,女孩後來完全以為他就是阿中,時間一到,她彷彿比他更準時,守在電話旁邊,接起來便是傾訴,自白,告解,她希求他開口,因為只要他不開口,就是還不肯原諒她。女孩每回必到泣不成聲,他便在那時候掛斷。

或是,冰冷的,對象是誰其實都無所謂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如果是你的話,那麼,你聽清楚了,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談的,請你不要再打來。

也有個猛然發作起來,沒頭沒腦把他罵了一頓的人:你憑什麼這樣打電話,你憑什麼?你憑什麼!難道還要逼得我換電話不行嗎?你夠了沒,你已經毀掉我夠多了,連個電話號碼你也不放過嗎?你到底想怎樣?你到底是想怎樣!氣到這裡電話就斷了,他把話筒放回去,捻熄燈,爬上床,盯著天花板,聽著妻子的呼吸。是啦,我到底想怎樣?他不知道那個歇斯底里的人要怎麼平復下來,這世上很多人聽起來比他更糟。他不過想聽聽小原的聲音。喂。可他不能總是撥那個號碼。淨這樣瘋人痴漢般亂打,打夠了,準備夠了,好,深吸一口氣,撥那個魔咒般的號碼。

小原,小原,是你嗎?這一陣子,好幾天了,線路都接不通。

嘟,嘟,嘟。他想,電話線應該是被拔掉了。

他沒什麼難過也沒什麼元氣地繼續過日子,做生意,買便當,看新聞,一樣忙,沒有比別人更壞。

結果是小原自己來找他。他剛吃過中飯,正在剔牙。

路過跟你打個招呼。來,請你喝一杯咖啡。她一派輕鬆。

只要奶精,不要糖。他喝得出來,是附近一家咖啡器材店煮出來的。

他邊喝邊打量她的穿著。她看起來沒有枯萎,也沒胖,為什麼她沒變胖?他不禁納悶。她比以前會打扮,看起來更成熟些,氣色也不錯。

後來你去看醫生了嗎?小原問。

看了。

結果?除了壓力大還能有什麼說詞?他完全可以說謊:睡眠障礙嘛,就開點安眠藥。

效果怎樣?嗯,仙丹妙藥,睡得像死人一樣。

小原停了停,一口氣把咖啡喝完,空了手,便又把色紙簿拿起來一頁一頁翻著。

欸,我告訴你。她忽然滑出一種他熟悉的音調:這一陣子,半夜,我老接到不出聲的電話。

那音調聽起來好順,這聲音,讓他幾乎錯覺他們根本從來沒有分開過,像以前那樣對捧著馬克杯,細細碎碎地聊天。

誰這麼無聊?他很自然回應。

就是說嘛,好怪。害我有時候睡著了,還被嚇醒。

這音調真是太撩人了。他簡直覺得心裡不能安靜。方才那一下子,他真正生氣哪個人這麼無聊,竟敢騷擾小原。然而,念頭一閃,像是氣球瞬間被刺了針,被鬥敗的公雞──他竟膽敢忘記自己幹了什麼嗎?天啊,他居然攪混了,他是不是真的該去看醫生?學生印這麼多名片做什麼?現在學生可不比從前囉,他給她說明了一頓。她還是搖頭:我名片老是遞不掉,偏偏一印就兩大盒,一盒都還沒用完就離職了。

那拿來送我幾張吧?哼,搞什麼。我同事說印多印少一樣錢?是啊,門檻價,不印白不印。

就在這有一搭沒一搭的雜碎話語之間,小原不經意夾了句:不是你打的吧?他也好像只是偶然聽見,自然靈巧地,哼了一聲:怎麼可能。

沉默。

忽然間,他就後悔了。這棋局,一個閃神,他下錯了。

小原。是何等聰明的對手。

他按兵不動。起手無回大丈夫。

這年頭,怪人怪事。小原果然收兵回營,每個咬字變得簡短而冷靜。

他打個冷顫。她真不愛他了,她不用愛他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要走了。她站起來找提包。

回去上班?他也站起來,伸伸懶腰,彷彿坐了很久。

不,下午休假。我要去電信局,把電話號碼換掉。她又搖頭:受不了了。

他站在小原面前,搔搔頭,晃晃腦袋,彷彿等著她收拾東西,等著她離開。小原左瞧右看,找垃圾桶,喝過的咖啡紙杯。

他伸伸手,那意思是:給我吧。

他把紙杯捏扁,小原的電話號碼就要沒有了,那個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號碼。

他這幻想鬼,腦袋出問題的人,在心裡用力搖著小原的肩膀,像獅子一樣吼叫:是的,是的,就是我!你早就該聽出來了!小原什麼也沒聽見。她要走了。她不是沒給過他機會。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小原不會給他新的號碼,再問也太可恥了,除非他說得出口:小原,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他站在她的背後,像個輸掉王的棋手,看著她,一級一級登上樓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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