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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昨日工作室

2015/04/19 06:00

圖◎達姆

◎楊隸亞 圖◎達姆

圈圈跟我說,他近來每個週末都負責替他姨婆寫信,我心想他的姨婆肯定是個極為長舌的老人,人生哪來這麼多話好說?

為什麼我會知道這些呢,圈圈是我的同事,總是在午餐時間隨著飯盒半強迫地讓我吞下他的煩惱,東區很多像我們這類的工作室,大街上是看不到的,店租實在極貴,連馬路邊的公寓也無法負擔,多走幾步路彎進小巷,自咖啡店的地下室或古董店的轉角,迷宮似的樓梯繞進來,再彎腰穿越一些昏黃的燈泡,便能見到我們坐在裡頭。

說是工作室,也只不過三個人。

圈圈美其名為主編,實際的工作還包含了策畫新單元、拉廣告贊助、連校稿項目都得倚靠自己完成,而我則負責攝影和剪輯影片,做些修圖、設計海報之類的影像處理,剩下的另外一個人,就是老闆了,我們工作室的主理人,他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我這般帥氣男子,怎麼會禿頭。」同時從堆疊如山丘的稿件和全開印刷海報裡抬起毛髮稀疏的頭頂。雖然從我們的座位看去,也只不過是看到一只放光的蛋,卻不能不回應蛋殼的情緒,必要時還得說些安撫的言語,溫暖蛋殼表面,讓它維持如白煮蛋般的光滑柔順;圈圈性格白目,常常火上加油,老闆瞬間氣得頭頂冒煙,燒成荷包蛋,最後由我扮演居中協調的角色,緩和他們的鬥嘴競賽。

遞送名片給印刷廠老闆時,總是特別害羞,腹部肥胖的中年大叔拍著我和圈圈的肩表示敬意,眼光掃過我倆腿上的破洞牛仔褲,詢問褲款的品牌和型號,事實上我們並不像時下年輕人對窄身貼腿的長褲有著什麼特殊迷戀,經由我們出版的雜誌型錄,紙頁上的名品,大多販售給外頭東區大街上的店主及時尚人士;時間走到月底,連存摺戶頭也害羞起來,一身缺乏肌肉的瘦弱身材,讓我連極窄版長褲都穿得下,甚至空間還相當有餘。

初次跟圈圈回鄉下拜訪他姨婆的時候,姨婆拉手喊我小姐,對於這樣的誤會,不知道是基於禮貌客套或對於個人認同取向的困惑,我並沒有立即否認,或告知事情的真相。

姨婆穿著卡通圖案的棉質上衣,拿起橘色水管在家門前為樹木和盆栽灑水,圈圈低聲跟我說,那衣服肯定是居家照護員換上的,姨婆極度愛美,即使只在自家門前活動,也絕不可能穿這種服裝。我倒覺得卡通的裝束十分可愛俏皮,上衣的圖案只有印出鴨子的身體,使姨婆遠看起來像是活潑的鴨媽媽,勤勞地給植物提供水與養分。走上兩、三階小樓梯,進到屋內,放眼望去實在使人驚訝,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廚房,在裡面甚至可以跳有氧舞蹈,伸展身體練瑜伽,超過四十坪的屋子,只有姨婆獨自一人居住,櫥櫃裡的鍋碗瓢盆們都顯得特別空靜和孤單。

居家照護員不是每月花費大筆金額請來的專業人員,她們多數就住在隔壁條巷口,從里長辦事處覓得這份以時薪計算的差事,平均每天只會出現短短幾個鐘頭,幫忙倒垃圾、煮兩頓飯給老人吃;圈圈檢查照護諮詢表格,確認服藥、用餐、打掃清潔的項目,滿意地轉頭笑著對我說:「現在什麼都講售後服務,連看護工作也能評分客訴,你說我們要打幾顆星?」「四顆?」我環繞整潔的客廳,給出建議。「不行,姨婆上衣太醜,再扣一顆星。」圈圈嘻皮笑臉地打趣著。

他遺傳姨婆的樂天、純真,只是這些看似良善的特質發展過度,有時顯得無厘頭和令人摸不著頭緒。

圈圈瞞著家族所有人,偶爾在夜晚兼職主持地下電台的深夜節目,內容絕非在星星夜空底下的心靈對談,或分享振奮人心的勵志故事,而是喝著蜆精談起性事的煩惱,節目內容大多關於性的事物、經驗,與小三小四小五,一壘二壘三壘的情感運動,接聽Call In進來的男子訴說心力不足,透過服用藥物如何達到重振雄風的劇情,偶爾也有女聽眾,痛斥自己的先生外遇,她們開頭通常都像射飛鏢似丟出狠毒的話,結尾卻哭得像個純真娃兒,彷彿連初戀都不曾經歷般無助;圈圈白目的性格於此時發揮得更厲害,只能用「機車」來形容,而且還是重型能騎上國道的那種,他不僅不懂安慰那些歐巴桑,還會在對方充滿鼻涕眼淚的故事尚未敘述完畢時,插入陳綺貞的歌曲,像是〈旅行的意義〉等等,以低沉浪漫的口吻,一人分飾兩角,念出自己閒暇之餘給姨婆寫的信件段落。

「你要回大陸去嗎?」

(我知道你已經回去了。什麼時候回來呢?)

「你有跟對岸的親戚說,我才是你的妻子嗎?」

(我們結婚都超過五十年。)

「圈圈來看我,他幫我寫信給你。」

(啾咪,收到了!)

他還改編歌詞,跟著流行音樂一起唱,這就是電台主持人的權力吧,「你離開熱情的台南,踏過下雪的北京……」最後說此歌獻給從台灣出走,離開世界的姨婆先生,並以一種諄諄教誨的語氣,提醒聽眾珍惜自己身邊所擁有的人事物。

我從來不曾向圈圈提過,其實我比較喜歡張惠妹的〈姊妹〉、〈我可以抱你嗎?愛人〉這類歌曲,什麼時候能為我播一、兩首呢?圈圈只喜歡氣質純淨的女歌手,被稱做「小清新」的類型,對於過度熱情活潑的向來缺乏興趣,在生活裡也一直都是如此。

姨婆並非不識字,她的眼睛太差,一下拿起老花眼鏡,一下又拿起筆和放大鏡,在桌前挪來移去,幾個鐘頭以後,遂將這些武器一丟,投降於空白的書桌。幾次我在客廳喝完甜湯,坐著打瞌睡,她從房間抽屜拿出一卷又一卷的錄音帶交給圈圈,上面標示著不同的日期時間,而他神色凝重地把音源置入牛皮紙袋,再收納進隨身的背包;我暗自猜測錄音帶卷的內容,試圖藉由想像去拼湊另一個圈圈,扣除同事身分,單純做為孩子,在搞笑不羈的形象以外,私底下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們工作室的禿頭老闆,有意在橋下的藝文特區,規畫一個裝置藝術的展覽,他嘴角冒出許多泡泡,賊笑問我:「你知道現在做什麼最賺錢嗎?」「知道還給你做員工?」我一手操著滑鼠,將電腦螢幕上女模特的牙齒顏色調整成更白更亮,同時露出無奈的表情。他繼續撫摸著自己蛋狀的頭頂,眼神發亮地表示,「賣咖啡,賣衣服,這些都沒意義!現在什麼都講求包裝。」「這不是廢話嗎?」對於他無意義又消磨時間的發言,我向來表現得興趣缺缺。「你明天跟圈圈出差一趟,去拍他姨婆。記得,不要搞成《國家地理雜誌》那類風格,不是你個人攝影展。」

隔日抵達姨婆家,圈圈已從衣櫃幫她挑選了訂製套裝、珍珠耳環,還開車帶她去美容院將瀏海吹高,雙頰搽粉底,嘴巴塗抹顏色鮮豔的唇膏,像個平凡卻氣質高雅的老太太。

「拍得有氣質些就行了,多點臉部特寫。」圈圈一改往日的調皮,變得話少而嚴肅。

拍攝過程中,圈圈不停安撫姨婆的情緒,並提醒她不要舉出食指和中指對著鏡頭比出「耶」的勝利手勢,老人的童真之心總是在鏡頭前顯得特別清楚,姨婆將一整個下午當做遊戲時間,情緒顯得十分愉快,我們給予她很多角色扮演的提示,例如:「你就是八點檔裡面的有錢太太,整條忠孝東路都是你的房子。」以及,「兒子功成名就,返鄉回來孝順你囉。」圈圈和我各自出題,玩得不亦樂乎。只是,隨著進行至腳本設定的最後一道題目,我們都沉默下來,不知如何開口,最後由圈圈來提問,「先生過世了,你很思念他。」

我以為姨婆會延續先前的表演,戲劇性地痛哭一場,哭出很大的聲響,像電視新聞或電影情節,失去親人而悲痛昏厥的大嬸,造成場面尷尬又難以收拾,然而她只是愣了一下,卻回報給我更多傻笑。由於拍攝的經驗稱不上豐富,我不敢說自己對於攝影理論有多麼足夠深入的理解,在相機小窗內,姨婆只是安靜地微笑,笑得那麼淡漠,像是不曾明白出生或死亡的意義,又像是看透人生喜怒哀樂的所有章節,而來到沉默的結論,以無聲為生老病死的疲勞或循環做一解答。

幾天以後,我才明白,關於拍攝姨婆臉部特寫的祕密。

禿頭老闆和橋下藝文特區的咖啡店籌備合作,預備以一種消費的心態,吸引假日時刻穿著厚底皮鞋、配戴手工眼鏡、剪馬桶蓋髮型的文藝青年的關注。

「最好的時光,這個視覺標題怎麼樣?」

「侯孝賢已經用過了,別抄襲。」我坐在辦公桌旁,憤怒地回應著眼前的臭雞蛋。

圈圈拿出文稿,表示已寫好企畫案,我讀著他的文字,忍不住隔著衣服,想撫摸自己慚愧的心臟,企畫書的封面主視覺,是姨婆瞇眼,恍惚地笑,翻開文件封面,幾行小字跳了出來,「手寫的溫度:昨日工作室與你一同創造明日的記憶。」活動現場將展示姨婆的三百六十五封手寫信,表達每日每夜對愛人的思念;還有經過剪輯挑選的故事錄音帶,描述從大陸來台灣的退伍軍人,如何與在地本土的姨婆相識相戀,一段真摯不渝的跨海愛情。

姨婆的影像被印刷廠和製圖公司,轉製成印章和明信片,像我辦公桌上從夜市買回來的阿好嬸紅茶,即將有段時間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在似曾相識的感覺中,我瞬間理解工作室和街道上的大型公司本質的相同,可是老闆跟姨婆看起來並不悲傷,還有點帶著喜悅的氣氛,至於圈圈,他始終沒有流露出真實的想法。

展覽前夕,我為姨婆搬動角落的電子鋼琴時,不慎碰撞書架,支架上的紙箱歪歪斜斜地掉落地板,雪花從天而降,她蹲在地板撿拾紙片,先是怔怔地看著每個白色信封袋,沒多久,卻一臉害羞地將它們放回紙箱,並命令我原封不動,將箱子放回書架頂端。

載滿信紙和音樂的貨車駛過公路的斷點,從郊區進入城市,那些擁有馬桶蓋頭,裝扮新潮入時的青年們,掏出五十塊錢從我們的展覽攤位買走一個故事。現場的活動體驗以筆寫信,再將信紙吊掛於咖啡店旁的櫥窗做紀念,融入圈圈製造的姨婆的世界。

對文字的掌握,我向來不如圈圈那麼敏銳,他才華洋溢,足以寫出三百多封內容殊異的文章,甚至代替姨婆完成書信的撰寫,對已逝的先生傳達思念的情緒;我很想告訴他,書架頂端上的信封,有些是姨婆真正親筆寫下的作品,雖說篇幅短小,僅有三言兩語的嘗試。而當我猶豫著這些對話的同時,圈圈已經超過兩週沒來工作室,老闆以猜測的口氣詢問去向,也是無解。

許久以後的某個夜晚,我擦拭相機鏡頭,準備進行新一期的攝影工作,電台傳來音樂和演說,圈圈熟悉的聲音自耳機內傳開,他播放張惠妹的舞曲,告訴聽眾自己辭去白日的工作,往後將更專心進行電台節目的錄製,打電話進來的中年男子抱怨妻子的性冷感,並對主持人提問辭職的話題,圈圈說是要和昨日的自己告別,還打趣鼓勵男子的太太也能對性冷感的身體告別,放下冷漠,迎接性感火熱的明天。

光線從窗戶朦朧地透進屋內,我拿起鏡頭窺看,街道如一座迷宮,正等待明日所有冒險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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