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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動亂
◎林文義 圖◎閒雲野鶴
嬰兒的相片， 伴隨在書桌左側。那是一雙年輕夫妻友人的第一個小男孩，來到我住處暫歇，圓胖可愛，忍不住以相機留存此一回憶。
時間是千禧年4月春冷時分，嬰孩剛學會翻身，三個多月大，只見小生命艱難地舉起頭額，包裹緊密的日式綿衣，剛浴過身，抱著就聞及沐浴精與奶香混合的氣息；他試圖掙著身子向我挪近，甚至用力地翻滾，我深受感動。
嬰兒不哭不鬧，黑白分明的眼眸竟那般深邃，靜靜地凝視我。好像，他的前生依然多少留存在初誕的靈魂裡頭……彷彿，與我認識了幾個世紀之久。很少見到嬰兒有如此成熟的眸子，似乎可以毫無隱藏地洞悉我此刻的揣測，忽覺一種疼痛與感傷，愛憐地將他緊擁於懷。
嬰兒，不定期地來台北作客，懂得倚物站立、學走、牙牙習語……歲月就在悠悠思念他的時刻，嬰兒上幼稚園中班、大班，今年初秋就是小學一年級生了。彷彿是我沒有血緣的兒子，逐漸少了相見的機會，相隔近兩百公里路之遙，嬰兒成了小朋友，他住在彰化。
好久不見，我還是很想念他。偶爾電話中交談，童騃的聲音還是興奮地喚我：「貓把拔──」聽著聽著，思念的眼眶忍不住就紅了。
「貓把拔──」多久不曾去看這昔時好疼愛的嬰兒，因為距離間隔？或者他逐漸長大？還是某種難以言喻的疏離？也許就是某一段時空的投緣與相遇，現實的滯礙以及力不從心的忽略吧？相信是無以割斷的情份，何時重聚？想起：帶嬰兒到春寒的陽明山竹子湖看盛開的海芋，夏時去北海岸吃當令時鮮，坐在車前座嬰兒椅上，嬰兒靜靜安睡，剛分享過一盒超商的國民便當，我細心地一口一口餵他，而後讓這可愛的小人兒以長吸管吮著冰涼的綠茶，心中盈滿安適的幸福，與嬰兒相伴的時光，就藉之書桌旁的相片，思飲延續好長好長。
伊斯蘭激進組織成員劫持民航客機，衝撞紐約曼哈坦雙子星大樓的致命時刻，我正與這沒有血緣的小嬰兒通電話。不到三歲，能夠傳遞的話語就那麼簡單的幾個字句，我卻只是喜歡聽到他甜甜的童言童語，譬如會奮力地形容Y O Y O電視台播的是什麼節目，開安親班的媽媽、經營團餐事業的爸爸為他買了什麼玩具等等……掛話前，總依賴不捨地說：「貓把拔，愛你。再見。」這話大約是嬰兒父母教的。
一邊和嬰兒交談，眼裡所驚見的，是二十九吋螢幕的新聞快報，彷彿好萊塢電影的場景，大鳥般的波音客機，以四十五度角，準確地朝著三百米高度的雙子星大樓攔腰重擊！焰火花朵般燦放爆烈。幾分鐘之後，灰茫的天空漫著某種詭譎，遠方異常的一抹鳥影，繞著無聲的弧線，鬼魅般地漸近，又是突兀的一朵巨大的黑煙，翻滾的紅火……我驚訝地擱下話筒。
我要如何向疼愛的嬰兒敘述此刻所見？如何告訴未來的孩子，大人的世界是怎般地繁複與多端？仇恨讓幾分鐘之隔猝死了數千條人命？這人世的符碼哪裡出了差錯？未來的人類歷史如何書寫？無所不在的上帝看見了嗎？據說，名之「造物主」，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上帝，是憐憫與慈悲；那麼何以會一次又一次的地震、海嘯，就掠奪去無以數計的無辜生命？聖經教義教人向善，要人悲憫、友愛，有人類歷史以來，卻是無盡的強取豪奪、爭戰與動亂、欺瞞以及壓迫，這究竟怎麼回事？帝國以「無限正義」之名，行掠奪石油資源之實，入侵異文化的沙漠之國；幾百年後又一次的「十字軍東征」，重磅炸彈凌空而降，死滅的是幼穉的小孩，哭泣哀號的是無助、心碎的母親。敬愛的上帝，怎麼，祢像無事人？人心飄浮，意志錯亂，在嬰兒誕生的島國如是。台灣，我們生死以之的家園，長年動亂，難得心安，這狀如鯨豚的島，難道真的背負被詛咒的原罪，未來，究竟願景在何方？嬰兒，在我臂間靜靜地沉睡，眠得那麼香甜，白皙、圓胖的小手掌依然眷戀地緊握住我的中指，好像一種永遠溫慰的依靠及信任……我卻不由然地隱約憂心，內裡湧漫一絲沉痛。
親愛的孩子啊，我要給你怎樣的未來？權位之謀取，必得要將美麗污名為醜陋；贏取可以不擇手段地分化人民，意識形態以濁水溪為界一分為二，敵對者蠻橫地自稱真理是自己的。藍與綠原本是美麗的顏色，交雜、鬥爭後混為最猙獰之濁；民粹操作，族群撕裂，一半人堅信不移，另一半人嗤之以鼻。雙方玩荒謬的政治遊戲，多年來樂此不疲。
嬰兒牙牙學語，竟也會高呼：「凍蒜！」嬰兒躺在小床上摟著溫熱的奶瓶，耳畔客廳傳來電視新聞的國會爭執，惡語粗言掩蓋去小床上轉旋的音樂鈴童歌，嬰兒皺眉，哭了。
動亂的氛圍，連潔白如紙的嬰兒都難以遁逃。這是怎樣的一個世代？這是上帝應許之地的台灣島國嗎？敬愛的上帝，請別當作看不見，別高據雲端剔祢那口似是而非的千古爛牙，如果祢真的存在，懇求祢悲憫，說幾句話。
狎玩人民，以謊言耕種土壤
開遍島嶼，以罌粟佯稱玫瑰
上帝沉睡，因為政客善於造神
所有初誕的嬰兒，前生輪迴
哭聲徹夜，帶著夢魘之反復
不義的大人，給你詛咒的原罪
親愛的嬰兒，開始學習不相信
美麗的土地，大人以謊言耕種
罌粟乳汁，宣告你出生就已老去●
面對我們島國的孩子，難道大人只有噤聲？犬儒主義或者堅持基本教義？沉默與激越對抗，同胞猶若世仇，相異理念不是理性辯論，而是爭執得你死我活，我們怎麼向孩子們說？各憑一張嘴，最惡毒的語言形成島國思想的內戰，多年動亂、割喉以及兩顆子彈，罷免總統、高呼愛台灣，兩方都沒有善意，藍與綠皆戴著面具，虛矯地扭曲自己，事實僅是為了自我貪婪的利益，未來的未來呢？只要收割眼前腳下的稻禾，卻從未思索永續的生命真義。
動亂延綿，人心不安，島嶼飄浮……
誠信與謙虛，反省和包容消褪淨盡了嗎？
粗野說是樸實，是非不分形容為堅持？
無能失格的統治者誇言不曾犯錯，錯的是指摘其缺陷的他人；反對黨依然眷戀昔時大權在握的故夢，假裝遺忘從人民掠奪過來的資產……沒有人是真正贏家，島國人民跟著陪葬。
試問這動亂的黑暗年代，真摯之清明究竟在何方？良知噤語，道德隱匿，公義哭泣。
親愛的嬰兒，也許你不該誕生，這是一個被歷史宿命詛咒的不祥島國，我們很對不起你。多麼盼望，晨起，是清甜、安詳的空氣，開車上班與行人皆彬彬有禮，國會殿堂的代議士依法論理，電視談論時政者，辨是非言公義；執政黨為國家、人民尋福利，反對黨嚴加監督，不是惡意；父母教育孩子不只未來私己，而是文學、藝術之涵養，驕傲於台灣這般美麗。人人心存善念，傾聽異議，反思自己；相互學習信任與包容，這是我們生死以之的永恆島嶼。
回望書桌左側，嬰兒四個月大的留影，一時間竟然為之無語。台灣的孩子啊，慢慢地睡，慢慢地成長，也許這一切的動亂都會逐漸過去，未來的新世紀，幸福與純淨可能會真的降臨，我們這一代的大人有罪，而你們的未來呢？祈盼沒有動亂，只有愛與遠景，祝福你，未來的台灣，已誕生或未來的嬰兒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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