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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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旅館

2006/10/11 06:00

罪惡小說展8之7 嫉妒

◎駱以軍 圖◎太陽臉

噩夢。

圖尼克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鳥島賓館,窗外是一片綠色草原,說是草原,其實多處像癩皮狗的粉紅癬一樣雜駁地露出紅土。

有一架藏人的「俄薄」在晨光中。

夢裡卻變成是妻子睡在這個房間,他憤怒地離開,在這間旅館的走廊甬道走著。

那是一間湖畔的小旅館。沒有電梯,大廳一樓中央是一天井,二樓以上以口字形環繞著,得自己扛行李上去。有熱水淋浴,但水壓不穩,忽冷忽燙。除此之外,是他這一路寄宿飯店中最合乎國際規格的一間:潔白如新摺疊好的大小浴巾,潔白的床單乾淨的被套床罩,連地毯的毛都清爽到可以赤足走,無有那些偏遠飯店的沙土觸感和噁心的油污,隨手包的洗用:具刮鬍刀、吹風機、棉花棒無一缺漏。一樓甚至有可眺望遠處湖景的咖啡座,據說這間旅館是2006年青海自行車環湖賽選手入住的賓館。

圖尼克在夢中,憤怒地(在這旅館裡)找一間類似中學校園裡教務處的房間,在那個房間裡,人群熙來攘往,各自忙著翻著桌上的文字,或接電話。但他不是在那文件鐵櫃中拿請假單或曠課單,而是一張空白的離婚證明書。這時辦公室中,被人群擋著,竟看見他妻子少女時曾私下戀慕的一位高中老師,她瘦瘦高高的,戴著導護媽媽的臂章。那群人似乎是圍著請她簽名。她看見了他手中的離婚證明書,眼睜睜得老大。圖尼克說:「這次我真的要和我妻子離婚了。」然後眼淚便流下來。

不對,在這之前,一定有發生什麼事,只是我們忘記了。

再一次。

圖尼克將那張文件簽了名,從門縫塞進妻子的房間。然後躲在旅館走廊轉角的柱子後面偷看,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他的妻子推門出來,臉色白如雪,急匆匆地向另一個方向走。他注意到她手上拿著那張紙,圖尼克心痛地發現:這樣看去,她真是美的無與倫比。

後來在夢中圖尼克在那房間裡接到他母親的電話。(所以,圖尼克,卑鄙地等妻子離開後又潛進那個旅館房間?)他母親憤怒地問他怎麼回事?她說:我知影你一直在掩護伊,哪有做人媳婦的,我們一年就只看見她三、四次?你們到底是瞞著我在幹什麼?圖尼克有點惶然,卻又有點偷偷地虛榮。這件事似乎被弄得像朝廷隱密風暴那樣人心惶惶。現在,他的妻子和他們共同的朋友們,他的岳母和母親,一定正電話熱線連絡著。原來是他不見了。

而且他的不見竟造成眾人如此大的騷亂。

他的妻子曾說:我失去愛人的能力了。

什麼意思?圖尼克迷惘地問她:妳是指沒有能力愛任何人,還是指沒有能力愛「我」這個人?從最開始的時候,他的妻子便不懂得翻他的抽屜,偷看他的日記或昔日情書,又查看他手機來電顯示或簡訊,不碰他的電子郵件信箱,甚至從來,沒有一次,如其他女孩若無其事探問一下你以前的情人或風流帳啦之類的。連他和某個女性友人調笑打屁講了兩、三小時電話,走出房間她只是一臉專注看著電視HBO的情節。

所以,她從未感興趣,有一絲絲好奇,想打開門窺看翻尋一下他不被她看見的那個祕密房間?他們像一對沒有生小孩而過了中年彼此間無話可說的夫妻,從一開始便沒有在身體銜接的暗影處,豢養一只可以讓對方不安或痛苦的小惡魔。他完全無法從她身上學習到「被嫉妒者是什麼感覺」。有一天他被一群昔日哥們約去喝酒,喝到醉茫茫又跟著續攤去一間KTV唱歌。誰想到燈光一暗一群辣妹進來各尋其主坐在他們腿上扭擺脫衣。他醉翻了迷糊間發現自己的褲襠拉鍊被扯開,那玩意軟綿綿被含進那個連臉都沒看清的女孩嘴裡。啊,原來這麼容易就失了身,甚至到後來他頭痛欲裂都想不起自己有沒有被那女孩「騎上」而滑進陌生人的膣裡。

回家後他躺在妻子身旁,心裡悲慟地想:妳這個女人,我的陽具上沾滿別的女人的唾液妳都不知!有一天早晨,也是這樣像整條街,街上的人形,那些原該造成陰影或切分層次的鬚根榕樹或椰子樹,或是那些原有石灰凹塌或裸露出紅磚的牆面,原可以在一些較溫和的光照時分,看見上面毛茸茸的青苔或爬牆虎的根鬚……全在那橫征暴斂的強光下失去了它們的細節,像在醫院走廊迎面見著那些顏面灼傷之人:沒有毛細孔,像蠟一樣不會呼吸的皮膚。多餘的細節全不見了,沒有眉毛、睫法、鼻翼和嘴唇——只有必要的,眼眶裡的眼球,兩個鼻洞、牙齒和關節可控制打開閤上的一個深喉嘴的入口。

那天早晨,他和妻子在強光中開著車、她把自己像皮膚灼傷病患那樣包起來,戴著養樂多阿姨帽、手臂戴袖套、Gucci墨鏡、防曬係數高達六十像石膏糊一樣稠的防曬霜——突然她的手機響了,她卻任著那音樂鈴聲演奏,他說,為什麼不接?她說,不曉得是哪裡打來的怪電話。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常有一些怪怪的號碼打來,我都不敢接,有一天接了,是那個越南阿姊,她們的麵包工廠暑假沒開工,她的意思是想來幫我們當短期幫傭,我們現在哪請得起?後來他們回到家,他把每個房間的冷氣打開,她則不斷地說:好熱、好熱。

他在浴室洗臉的時候,她突然說:我下去車上拿電腦線,就開栓拉門地出去了。

他走進書房,打開電腦,隨意看了一下當天新聞,電話響了,是她的母親打來,他說她剛出去,說要到車上拿電腦線。她的母親問他他們臥房床墊和牆邊那個洞隙的尺寸,他支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岳母笑著說:等她回來叫她打給我好了。是啊,他說,我對這些事完全是白痴。

似乎是她總在抱怨,他們的床在她睡的那一側有個坑陷,她每每睡睡便會卡到那個坑陷裡,他岳母想去找做塌塌米的師傅,訂作一個大小合允的床墊塞進那坑陷。

他掛了電話,看見飯桌上,她適才脫下的墨鏡、袖套和帽子。

他突然疑惑:她下去好久了。

圖尼克後來想:這就是代價,或者說是懲罰好了。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刻,像神蹟突然降臨那些苦思且困蹩的藝術家腦中,那些聖樂,或環場全景的巨大教堂拱頂壁畫,還未開始動工便有人把完成品檔案投遞到你腦袋裡了。無比清晰,一目了然。

從此他便只能被禁錮在這間強酸、烈焰、濃煙包圍的火宅之中了。

他幾乎可以看見,他的妻子,正坐在另一個男人的車上,那車的引擎還發動著,「我告訴他下來拿個東西。」也許他們正激烈地擁吻著,所以她憂急地微弱話語馬上被那男人的舌給融化,她的眼睛且瞄著擋風窗外,以防他何時下樓,出現在他們的車前。

任性的傢伙。他憤怒地想:居然把車開到我家樓下。而他的妻,竟一通電話,也不怕破綻百出,就蹬蹬蹬地跑出門了……他讀過一本小說,裡頭曾這麼說:「情夫的妒火比丈夫的有想像力多了。」當然他是丈夫。不過婚前,她是他從另一個男人那兒硬生生奪過來的。

像潮水退去的沙灘,那些不被當回事的垃圾、樹枝、死魚、死蝦,沾了一半污油的礁石……如今卻得努力把它們當做重描記憶的定位標的物。他太——像古代刻在奴隸或戰犯臉上的刺青——太清楚那些偷人家老婆的男人心裡惦掛些什麼了。他記得他曾不只一次站在他的妻(那時還是年輕的戀人)宿舍窗外一整夜,自憐自艾幻想著她正和她的男人在廝摩交歡。好像女人偷情得付出的代價,便是白日得和情人宣淫;夜晚又得加倍用自己的肉體犒賞補償那個被戴綠帽的丈夫。

事實上,他現在酸苦地知道:女人一旦偷情,她的身體,對於原來的男人,就像靈魂被吸走的化石一樣,徹底地死了。所有的奧祕、濡溼、意外驚喜、淫詞蕩語,或是瀕死的劇烈痙攣——這些彷彿上帝贈予男人色欲的神祕禮物,無論她們在你面前展演多少次,你仍會驚訝震動、眼睛溼潤且靜默地感激著——但如今那一切都會對你關閉了。

他現在知道:那時,當他和妻子的前任男友重疊的那一段時光,在隱密的黯影世界,那個男人承受著多麼悲慘的待遇。完全不是他當年想像的,是一場發生在他們共同(在不同時刻)親狎撫愛的女體的肉搏戰、拉据戰。

偷情發生的那一瞬,無辜的舊情人便徹底地全盤失守了。因為這個身體上全部的淫蕩、狂歡神經,再也,再也不會對你起反應了。

他記得那個烈焰將整個世界燒得一片平板熾白,他卻無比孤單的白日,他神魂顛倒地踩了拖鞋,開門、走下樓去,像傀儡乖乖照著腦海中靈光一現早已清晰無比的劇本演,他會站在那個偷情者的汽車前面,盯著他的妻子和那個男人。

但是當他走下樓,在睜不開眼的強光中猶豫不決該往街道的那一端找起(那一整排停靠在路邊,反對著五顏六色耀眼鈑金的車輛),卻突然看見:她的妻子,像一個讓周遭這一切炎夏強光景物俱黯滅的發光體,笑吟吟地朝他走來,她的手中真的拿了一團電線類的物事。

(你怎麼跑下來了?)(我去買包菸。妳怎麼拿個東西拿那麼久?)(我看車後行李箱髒亂得要命,就整理了一下。)(對了,妳媽打電話來找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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