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少年娃娃

2006/10/16 06:00

罪惡小說展8之8 歧視

◎陳雪 圖◎吳怡欣

「王閩德房間裡有很多洋娃娃。」一開始我是那樣說的,不知為什麼,當大基掄起拳頭要揍我時,那句話就不自覺從我嘴裡滑出來了。

地點是在男生廁所,小便斗傳來陣陣尿臊,那時我國中二年級。

大基眼睛裡的兇惡突然變成一種興奮,「什麼樣的娃娃?」大基問我,「布娃娃,有五、六個,他說那是他自己做的。」我有點害怕,並不是害怕那些娃娃,實際上它們可愛極了,毛線做的鬈頭髮,彩色的衣服,釦子縫製的眼睛,每一個都以不同的方式微笑著。我怕的是大基興奮的樣子,一年多下來我已經可以揣摩出他的模式,當大基發怒或者咬牙切齒時,他頂多只是揍人一頓,但要是讓他興奮起來,誰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

「喝!這可好玩了。原來我們的學藝股長是個娃娃仔。」大基用手背抹抹他的嘴唇,咻一聲地用力吸一口氣,那聲響使我不寒而慄,好像是響尾蛇的尾巴啪啪閃動,那是一種信號。

「肥仔你聽好,這個星期的錢你還是要給我,不過今天我不揍你,罰你去外面跑兩圈操場就行。」大基這麼跟我說,之後便夥著猴子、阿樂等幾個人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廁所裡,通常大家看見大基走進來就紛紛散開了,我慢慢從空無一人的廁所走出來,上課鈴響起,許多學生紛紛走回教室,不知是陽光太刺眼還是我剛才太緊張,覺得全身發軟眼光渙散什麼都看不清楚。

「你還好嗎?李大同。」有人朝我走近,那人逆著光我看不清楚,從光裡面慢慢清晰的是一張白皙小巧的臉,纖瘦的身體,穿著筆直的制服,頭髮在陽光下好像變成透明的。我發現說話的人就是王閩德。

王閩德是我的鄰居,我們讀同一個國小不同班,算起來他是我在班上唯一的朋友了,至少他曾經幫過我一次,就是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被大基堵到,我爸已經兩星期沒給我零用錢,哪來的錢可以交保護費,不過大基可不會管這些,依然把我海扁了一頓,我一直哀求他不要揍我的臉,我爸要是看見我鼻青臉腫回家,不分青紅皂白就會把我揍個半死,但大基還是把我打出了一臉鼻血。王閩德帶我去他家擦藥,就是這樣我才知道他有很多娃娃。娃娃仔,我想起大基這樣說,陽光雖然照在我身上我卻覺得全身都好冰涼。

那天起我的噩夢消失了,不,該怎麼說呢?應該說是變換了形式,總之大基不再揍我了,每個星期五百元的保護費也減半,有時,他甚至不跟我拿了,真奇怪,他甚至還找我跟他們一起去打撞球,我這是走運了嗎?雖然每次大基跟他的哥們靠近我還是會讓我手腳發軟,但他已經兩個星期沒有揍我了,這可算是奇蹟。自從進入這個國中開始,災星就跟著我的頭頂,一開始是我媽離家出走,再來是我老爸被公司裁員,接下來大基開始盯上我了。

大基個子大嗓門大,年紀也大,聽說他光是國一就讀了三次,大家都怕他,我敢說連班導師都怕他。

王閩德是我們班的學藝股長,美術比賽都派他去參加,他平時話很少,但老師總是把他的圖畫貼在後面的布告欄給大家看。王閩德對誰都是客客氣氣的,笑起來很害羞。

有天他黑著眼圈來上課,我一看見他他就把頭低下去。「王閩德你怎麼了?」國文老師問他,他沒說話,「被你爸揍了嗎?」老師又問,我們都知道王閩德的老爸是酒鬼,喝醉酒常常打他老媽。王閩德只是一直搖頭。

我發現災星跑到王閩德頭上了,黑眼圈是個徵兆,我一開始也是那樣,一回王閩德從教室走出來,大基伸個腿就把他絆個狗吃屎,那種景象太熟悉了,我心裡隱隱感到不安,但也有些竊喜,如果大基一定要對付什麼人才會過癮,我當然不希望那個人是我自己。

「娃娃!」私底下同學開始這樣叫他,當大基決定了一個人的稱呼,其他人總會無條件地跟從,就像大基決定叫我「肥仔」我就不再擁有其他名字,我被這樣叫已經習慣了,但每當「娃娃」的叫喚聲此起彼落時,我總莫名感到心慌,尤其是大基總刻意捏著嗓子抬高音調,ㄨㄚ ㄨㄚ,這樣喊著他,王閩德的臉就會脹得好紅,「你看娃娃臉紅了!唉呦真可愛。」猴子在一旁起鬨,「什麼時候要嫁人啊!」阿樂在一旁應和,四下便響起哄堂大笑。「你們知不知道娃娃喜歡的人是誰?」大基喊著,「肥仔你猜猜看?」大基點名到我,我從座位上趕緊站起來,「我不知道啊!」我好害怕這樣的時刻,中午午休是大基表演的時間,這時間誰也不會來巡堂,整個教室都是他的。

「就是肥仔啊!」大基哈哈大笑,「肥仔你要做娃娃的男朋友啊!要好好疼人家勒!」阿樂跟猴子把王閩德從椅子上拉起來,半拉半扯帶到我的座位旁,大家的笑聲更響亮了。「才不是!」我大叫著,怎麼會是我?「可是你不是都騎腳踏車帶他來上學?娃娃緊緊抱著你的腰,看起來好親熱喔!」大基繼續嘲笑著。

老天爺,災星又找上我了。其實是因為王閩德的腳受傷了,我才騎單車去接他,但那還不是被大基故意弄的?我四下張望,其他人的眼光是那麼詭異,站在我面前的王閩德一臉無助,他的表情讓我氣惱,都是你害我的!我這樣想,或許他也這樣想,他一定知道是我把布娃娃的事告訴大基,對,一定是這樣!但他為什麼從沒有指責過我呢?我不知道,我心裡好亂。我伸出手用力推了王閩德一把,就衝出了教室。

此後我就不跟他講話了。

國中生是不會有真正的朋友的,我總是這樣想,至少在我們這個鄉下國中的後段班,大家都是自生自滅,一年多來我被大基用各種方式整,也沒有誰對我伸過援手,大家忙著自保都來不及,每個人都害怕自己某些不經意的小動作就會招致悲慘的下場,大基到底怎麼決定下一個倒楣鬼是誰?我跟王閩德之間到底有啥相同點?我實在想不出來。他很瘦、我很胖,他喜歡畫圖、我喜歡打電動,他皮膚很白、我很黑,我不相信大基能從他身上榨出什麼油水,我去過他家,除了房間那些娃娃跟幾本書還算乾淨,王閩德的老爸是個撿破爛的,他家根本就是個垃圾間。

每天每天我看著王閩德的頭愈來愈低,臉色愈來愈慘白,老師問話他經常吞吞吐吐,結結巴巴,他的制服老是破,書包經常不見,每回下課他總是拖到最後一個才離開教室,雖然我不跟他講話,但他經常試圖走到我身邊想要跟我說些什麼,「幫幫我。」他的眼神好像這樣說,但我幫不了他。

那天晚上,我正在客廳看電視,突然有人來敲我家的門,我不敢去開門,我媽也說不要開,很怕是討債公司的人上門來,那個敲門聲愈來愈急,「李大同,李大同,是我,請你幫我開開門。」門外的人喊著我的名字,「你是誰?」我問,其實不用問也知道是誰,王閩德上門來了。

「你要做什麼?」我把門打開一條縫,「可以讓我進去一下嗎?」王閩德來跟我借錢。大基要他每星期交五百元保護費,「我沒這麼多錢。」他搓揉著手掌,眼眶都紅了,「我被他打怕了。」王閩德的眼睛是紅的,嘴唇也是紅的,我是有點同情他啦!但我自己也沒錢,「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大基這麼討厭我?」他拉著我的衣服,眼淚已經滴出來了。

「我怎麼知道?大基討厭人還需要道理嗎?大概就是看你瘦弱好欺負吧!」我心虛地說,該不會是因為我說出他玩洋娃娃的事吧!但是,男生玩洋娃娃本來就很奇怪啊,我本來只是想要轉移一下大基的注意力,哪想到會因此害他惹禍上身,唉,我心裡一陣慌亂,就把我身上的一百元給王閩德了。

那天晚上王閩德在我家待了很久,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哭,抽抽搭搭說了好多話,我拿漫畫給他看,他就說肚子餓,我泡了兩碗麵一人一碗吃了,我很想叫他快點回家,要是給人發現他躲在我家裡我就慘了。

我房間裡有個穿衣鏡,王閩德盯著那穿衣鏡發呆,「你覺得我長得漂亮嗎?」他突然這樣問我,「你被嚇傻啦!」我推了他一把,「大基說我跟女孩子一樣漂亮。」王閩德轉頭看著我,臉上有一種好詭異的表情,我不得不承認他確實跟女孩一樣漂亮,很難想像他那老爸可以生出這樣的孩子,他的手指白蔥段似地又直又細長,但這種時候了他到底想要怎樣?換做是我會趕緊去想辦法借錢而不是在這裡照鏡子。

那年我一直很期待暑假到來,我媽說暑假要帶我去台北,如果我跑到台北去大基就找不到我了,「暑假我要去台北住,帶你一起去好不好?」我順口就說了,還不是因為看著他無辜的樣子,我想起他曾經幫我擦藥,也幫我做過好幾次勞作,我想搞不好可以說服我媽帶王閩德一起去,這樣大基也沒辦法找他麻煩,我還是沒準備好要不要跟王閩德畫清界限,不過他都找上門了我能怎樣。「真的嗎?你發誓?」他開心地笑著,「我幹嘛發誓?」我說,「我怕你又像上次那樣不理我」他說,「好啦好啦!發誓就發誓。」奇怪在他面前我感覺自己很有氣概。「那勾勾小指。」王閩德伸出潔白的小指要跟我打勾勾,「神經啊!女孩子才打勾勾。」我輕輕捶他一拳,但那時我心裡樂得很。這傢伙真好玩。

那之後王閩德還是常掛著大小烏青來上學,但偶爾我們兩個目光交會,他總是對我做出「暑假」的嘴形,提醒著我們的約定,我也由他,反正大基不打我我日子就好過,暑假的事暑假再說。

想不到我們等不到暑假,最後一次看見王閩德是在那個廁所裡,那天傍晚我聽到風聲時裡面已經鬧轟轟的了,十幾個男生圍著王閩德喊叫,原來是大基找了一件洋裝要王閩德換上,他死都不肯,一群人就在裡面拉拉扯扯,弄得雞飛狗跳。

不用說,最後王閩德還是被硬套上那件洋裝,但那過程好可怕,以往我覺得大基那群人很可惡,可從沒像這次讓我如此恐懼,他們都瘋了,還給他化妝,「娃娃你可真漂亮!」大基這麼說,「主任來了!」外面有人大喊,「走,快閃。」大基一聲令下大家紛紛閃人。

人群都散開後,廁所裡只剩下我跟王閩德兩人,他癱坐在牆邊,嘴裡塞著舊拖把的棉布,許多長條灰色布料從他嘴裡垂下彷彿多出的舌頭,他的樣子就像一個破掉的布娃娃,他上身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短洋裝,下身的褲子被扒走了,露出兩隻蒼白細瘦的腿,眼鏡只剩一耳還掛著,鏡片已經破了,他的嘴唇好紅,卻不只是因為流血,是猴子不知從哪裡拿來的唇膏把他的嘴唇抹成血盆大口,臉上到處是橫七豎八的線條。

我慢慢把他扶起來,幫他整理衣服,想把他臉上的血水跟髒污都擦乾淨,這過程裡王閩德一句話也沒有說,看著他被畫得慘不忍睹的臉,不知怎地我禁不住哭了起來。

那天半夜王閩德把自己吊在家前的大樹,死了。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