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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童謠詩人之死.上
◎新井一二三 圖◎閒雲野鶴
20世紀初，日本有個女詩人叫金子美鈴，從二十歲起發表了上百篇童謠詩，一度名氣很大，卻由於個人生活中的不幸，僅僅二十六歲就自盡。後來的半世紀，她幾乎被忘記，直到有個後輩在偶然的場合看到一篇老作品，深受感動之餘，踏上了發掘她作品及生涯的漫長旅程。經過十六年的探索，童話作家矢崎節夫聯繫上了美鈴弟弟，乃著名兒童劇團「若草」的創辦人上山雅輔。姐姐去世後五十年，他一直保管著她親手寫的作品集三本，共錄有512首童謠詩。
1984年問世的金子美鈴全集讓很多人驚訝，因為半世紀前的淳樸作品，由後人看來都特別新鮮，奇妙地富有現代感。
當初震撼了矢崎的那首詩〈大漁〉，如今常在電視兒童節目裡播送，美鈴其他作品也登在小學語文課本，可以說是膾炙人口。
〈大漁〉
朝霞小霞／大豐收／大羽沙丁／大豐收
灘上熱鬧／如廟會／海裡卻為幾萬條
沙丁要辦／葬禮了
〈魚兒〉
海魚很可憐
大米有人種／牛在牧場養／鯉魚在池塘
／有人餵麵筋
但是海魚呢／沒人照顧它／一點不調皮
／這樣被我吃
魚兒真可憐
誕生在小書店的女詩人
金子美玲（本名金子照），1903年出生在日本山口縣，離下關市約七十公里的仙崎村。家裡有哥哥堅助和弟弟正佑（雅輔是筆名），分別比她大兩歲、小兩歲。父親到中國營口負責書店經營，在美鈴三歲時候，客死於異鄉。弟弟過繼給下關姨母（母親美智的妹妹）家，留下的姥姥和母親則在仙崎開辦了書店「金子文英堂」。
下關的姨父上山松藏開著好幾家書店，在大連、旅順、青島都有店舖。美鈴父親本來負責的營口一家是分號之一，金子文英堂也是。雖然父親不在，金子家的生活並不貧窮。兄妹兩個都很聰明，連年做班長。哥哥堅助六年制小學畢業以後就幫助母親做事。
美鈴則小學畢業後繼續上四年制女中。1918年，全世界流行西班牙感冒，下關的姨母不幸得病去世了。按照當年日本的習慣，上山松藏決定娶寡婦姨姐（即美鈴的母親美智）為後妻。
美鈴讀女中四年級的夏天，母親嫁到下關去了。母親再婚，對十六歲的美鈴影響可不小，何況下關上山家有她的親生弟弟正佑。他很小就被上山夫妻收養，不知道自己是個養子，一直把生母當做姨母，把親哥親姐當做表哥表姐長大的。這時誰也料不到，正佑出生的祕密將要造成很大的困擾。
美鈴女中畢業時，老師勸她到奈良讀女子高等師範學校，但是她謝絕。哥哥小學畢業就做事，她哪裡好意思一個人到外地升學。美鈴開始在金子文英堂幫忙；當時念商業學校的正佑，常來探訪「表哥表姐」。從下關到仙崎，坐船需要七個鐘頭，坐火車後徒步也花上大半天。正佑還是每逢假期都來仙崎，為的是跟堅助、美鈴談談文學、音樂、電影，或者玩撲克牌、去海裡游泳。他後年回想那段時間說：「三人在一起像個文學沙龍。」兩年過去，堅助結婚，母親建議美鈴搬來下關。
當年的下關市，乃擁有全國第二大火車站和國際港口的大城市，享有「小東京」的別名。火車站月台直接通達開往釜山、上海的客輪站。附近有西式大飯店、劇場、銀行、外國領事館等大建築，氣派非凡。1923年4月，二十歲的美鈴從漁村仙崎搬到下關市，在上山文英堂二樓住下來，白天則去設在商品館（購物中心）內的小分店掌櫃台。正佑則剛從學校畢業，五月就前往東京學書店經營。走之前，愛好作曲的他完成了童謠集《鈴蘭夢》，歌詞則請美鈴填寫。
日本童謠史的開始
日文所謂的「童謠」是1918年由夏目漱石的弟子作家鈴木八重吉推出的新概念。
他在童話童謠雜誌《赤鳥》的創刊詞中說：「今天的孩子們所唱的歌，在藝術家看來，全是低級愚昧的。為了替世上的小朋友們創作真正具有藝術價值的純麗童話和童謠，我想發起新的運動並發行《赤鳥》月刊。」他的呼籲受到第一流藝術家們的熱烈支援，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佐藤春夫、島崎藤村等著名小說家、詩人，都紛紛提供了作品。當時正逢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後，自由主義風靡全球的時代，在日本則是短暫的「大正德謨克拉西」、「大正浪漫」時期。教育界出現了藝術教育運動：有畫家山本鼎開始的兒童自由畫運動，有作家坪內逍遙提倡的兒童劇等。在音樂教育方面，明治維新以後的日本學校全盤否定了傳統的民間童歌。教室裡教的「唱歌」是西洋旋律填了文言文的國家主義說教歌詞，人不是人馬不是馬，一離開課堂就沒有人要唱了。尤其是歌詞的低劣且完全脫離兒童的感情生活，讓有良心的文人們悲憤填膺。於是鈴木八重吉親自找了詩人西條八十，邀請他為《赤鳥》雜誌寫詩，乃日本童謠史的開始。
1918年，《赤鳥》創刊時，美鈴十五歲。雜誌上每月刊登西條八十、北原白秋等著名詩人寫的童謠。1919年《金船》（後改名為《金星》）發刊，1920年《童話》跟上；由三大童話童謠雜誌帶領的兒童文藝運動勢如破竹，不僅讓全國的小朋友們快樂，而且為各地的有為青年們開闢了新的藝術創作領域。在離東京1000公里的下關、仙崎，美鈴、正佑都很熱心地看每一期的雜誌，何況每一份都接受讀者投稿。正佑寫童謠曲子請美鈴填詞，是在這個時代環境裡。
正佑去東京後不久，美鈴一個人坐在書店分號裡，開始創作自己的作品。
1923年6月，她把寫好的作品投稿給四份雜誌：《金星》、《童話》、《婦人俱樂部》和《婦人畫報》。
三個月後，九月號的雜誌從東京郵過來時，美鈴高興得哭出來，因為四份都刊登了她的作品。《童話》的選者西條八十寫選後感言道：「在大人作品裡，金子小姐的〈魚兒〉和〈打出小槌〉吸引我。暖暖的人情味包容著全體作品。這感覺跟英國的Christina Rossetti一樣。」5月去了東京的正佑，9月1號遇到大地震，10月回到下關。這時候的美鈴跟幾個月以前不一樣，已經是著名雜誌上發表作品的詩人了。正佑對她既尊敬又愛慕，常常一起出去看電影或買樂譜。
婚姻及其所帶來的
從第二年的1月到6月，《童話》雜誌每期都登出了美鈴好幾首童謠。西條評她作品說：「金子小姐有童謠作家最可貴的素質——想像力之飛躍，乃別人難於模仿的。」隨著美鈴名氣的急升，正佑對她的感情越來越難控制。他們分別是十九歲和二十一歲；而正佑不知道美鈴是親姐姐。若真只是表姐弟的話，結婚都是可能的。美鈴覺得很為難，但是不可說破他出生的祕密。正佑方面，逐漸開始懷疑自己跟父親之間是否真有血緣；上山松藏是天生的商人，而正佑本人則對藝術的興趣壓倒一切，果然格格不入。1925年5月，他收到的徵兵通知書上寫著「養父松藏」。正佑心情很差，跟松藏的矛盾更加深化。這時，能安慰他的只有美鈴。兩人過分親密起來，讓父母非常擔心——危險的惡性循環已經發動了。
為了打開頭疼的局面，松藏要讓美鈴結婚不是沒道理的決定。然而，他選的親家就很有問題了。上山文英堂雇員宮本啟喜比美鈴大兩歲，曾在博多股票界混過多年，跟一名妓女殉情未遂以致對方喪命，才流到下關來的。松藏的邏輯是：既然正佑在生意方面還不可靠，暫時讓美鈴和員工結婚當夫妻總管，等正佑成熟起來，再由他正式繼承家業也來得及。親事背著正佑進行。美鈴不能拒絕，因為松藏是戶主、繼父兼老闆，在家中權力比誰都大；再說，假如她拒絕，母親的處境定會特別困難。宮本方面則沒理由不接受。
婚禮日期定為1926年2月17日。正佑1月6日才知道美鈴快要跟宮本結婚了，生氣之餘，寫兩封建言書給暫時回仙崎的美鈴。他反對美鈴結婚，想逼她說出「我也不想」；美鈴雖然心中很不願意嫁給宮本，但是說不出來。2月2號，兩人在仙崎見面。正佑問道：「你心中真的沒有人嗎？」美鈴回答說：「現在有，是穿著黑色長衫，帶鐮刀的。」正佑一時不明白她暗示了西洋死神，緊跟著說出最根本的疑問。「你是不是我的親姐姐？」美鈴盯住他的臉一陣子，然後點了頭。結婚前，美鈴把自己寫過大約350首詩親手抄成兩本作品集《美麗的小鎮》和《天空的媽媽》給正佑看。他記下對每一首的感想後寄回去。附信最後一句是：「謝謝，詩人美鈴女士！」美鈴跟宮本結婚，在上山文英堂二樓開始了新婚生活。可是，他們的日子很不平穩，因為正佑和宮本頻頻發生衝突，導致正佑離家出走。加上宮本在柳街花巷認識的女人出沒於書店，使松藏生氣。美智認為：本來就是松藏決定的親事，既然他跟宮本鬧了彆扭，叫美鈴離婚也行，反正結婚登記都還沒有正式辦理。可是這時候，美鈴肚子裡已有了孩子。進退兩難，美鈴跟宮本搬出去，在下關市內偏僻的地區租了房間，好讓正佑回家來。
1926年9月，兩人正式登記結婚，11月長女房江出生。夫妻之間感情不和睦，但是新生兒給年輕母親美鈴帶來了無比的幸福。她帶著房江訪問母親，正佑看見美鈴餵嬰兒的樣子，諷刺地說：「你變成平凡的女人了。」這句話對美鈴的刺激非常大，她竟寫了長達十三頁的信表示抗議。在回信中，他又直率地表達對美鈴的失望：「你的文才，跟你的容貌或家務能力相比可貴得多了。然而，我的恩人金子美鈴，偉大的天才金子美鈴，嗚呼，年紀輕輕你已經過去了。
由我看來，金子美鈴是個故人了。」儘管他的激烈詞句來自對美鈴的深刻愛情，但那仍是多麼殘酷的字句！實際上，結婚以後的美鈴在忙碌的生活中，仍然一點一點抽空創作。她代表作之一〈我和小鳥和鈴鐺〉，就是在婚後的艱苦日子裡寫的。
〈我和小鳥和鈴鐺〉
我伸開雙臂／也不會飛翔於天空／但是，會飛翔的小鳥／卻不像我會快跑地上我搖動全身／也響不出悅耳聲音／但是，響亮亮的鈴鐺／卻不像我知道很多歌鈴鐺，小鳥，和我／都不一樣，都不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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