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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二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首獎】 朱國珍/半個媽媽,半個女兒

2016/11/15 06:00

圖◎吳怡欣

作者簡介:

朱國珍

朱國珍,1967年生,清華大學中語系畢業,東華大學藝術碩士。作品《中央社區》、《離奇料理》、《三天》、《夜夜要喝長島冰茶的女人》。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拍台北」電影劇本獎首獎,2013《亞洲週刊》十大華文小說。

得獎感言:

感謝天主賜我許多恩寵,唯獨在感情少了機關。總是癡傻執著地愛著,賠上半條命才明白,那人想的完全不一樣。半條命沒了,剩下另一半,依然學不會心機算計,只好自己與自己和解。在愛中,甘願陪上一條命的和解。

★★★

◎朱國珍 圖◎吳怡欣

她帶我坐公車,抵達吉林國小站,越過大馬路,走進小街,轉角口有個電線桿,釘貼「神愛世人」的標語,再經過公園,地上都是菸蒂。小麵攤掛著「油麵」招牌,隔壁做資源回收的阿婆正在堆報紙。她從來不牽我的手,任憑我安靜跟在身後,視線剛好望著她纖細的腰與雪紡紗裙襬,高跟鞋叩叩敲在瀝青地,若木琴迴音。猛抬頭看到一五九巷六弄的路牌,再彎進去,整排老舊公寓,狹仄缺乏日照。她熟練地轉動鑰匙開門,帶我走入她的房間。我努力記憶這條路,她的一切,想像《格林童話》裡認路的小白石,在月光來臨時,我會再度找到她,一起回家。

妹妹常問我,媽媽在哪裡?我們嘗試尋回那條路。小學三年級與一年級的姊妹倆,只帶著公車票,在同樣的站牌下車、經過電線桿、小公園、油麵攤,終於找到公寓按門鈴。一位睡眼惺忪的長髮阿姨來開門,我們說媽媽的名字,她愣半晌,直到我說出媽媽的另一個名字「玲玲」,她才回應,喔!她昨天出去就沒看到人了。我們可以在她房間等她嗎?阿姨說好,但是不保證玲玲回來。

媽媽的房間香香的,起初我們什麼也不敢碰,直到妹妹捧著衣架上那件她常穿的雪紡紗洋裝,半天不說話,我們才各自抱著媽媽的衣服,靜靜躺在床上。醒來時竟已天黑,桌上鬧鐘指向十點半。此時段早已沒有公車,我喚醒沉睡的妹妹,牽著她的手,按照記憶中的公車路線走路回家。沿途只能從消防隊大堂或尚未打烊的小吃店牆壁掛鐘偷偷觀望時間,十一點,十二點,我們走了將近兩小時,我的腳好痠,我想妹妹也是,但兩個人都不敢吭聲。

回到家,客廳燈亮著,父親孤單端坐門旁板凳,彷彿一開門就會跌入他懷抱。他問我們去哪兒?我們囁嚅地說找媽媽。找著了?找到了,她不在,我們睡著了。怎麼回來的?走路。從哪兒走回來?吉林國小。父親沉默半晌,深呼吸,說:「我差點以為要永遠失去妳們。」然後低下頭,我聽到他吸鼻涕的聲音:「洗洗手,睡覺吧!」

她住過天水路、赤峰街、南京西路……後來我才發現都是離六條通很近的地方。農曆新年前夕她會帶我們去百貨公司買新衣服,偶爾有陌生叔叔同行,她和他說流利的日語;母親節和中秋節,她會回家接受我們的卡片和祝福;每逢寒暑假把我們姊妹送到花蓮外婆家,月餘再接我們回台北。日子循環著,從我讀幼稚園開始,別人有媽媽做便當,我的媽媽像仙女,節慶才會出現。她很美麗,美到鄰居伯母對我說:「妳知道妳媽媽和妳爸爸相差多少歲?三十歲!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十二歲那年,我在外婆家跌入灌溉溝渠的小瀑布,沖擊力強大的水渦纏繞身軀,沉浮旋轉,睜眼看著水面翳光,捉不住任何依靠!瀕死邊緣,並不恐懼,只想跟爸爸再說一次話,他不是牛糞,他是世界上最帥最好的爸爸。話在嘴邊,說不出口,漩渦中只有寂靜,滔滔激流淹沒時間,淹沒愛。

當耳邊隱約傳來人聲,聽不懂的原住民族語,我以為這是天堂。有人把我扶坐起,搖晃我的身體,我勉強睜開眼睛,看見她遠遠走過來,像飛翔的天使,心想:媽媽!我們終於團圓了。我渴望向她微笑,說沒事,別擔心!然而她快步蹲到我身邊,伸手啪啪左右兩耳光,嘶吼著凌亂激動的語言,那意思好像是,為什麼不直接死了算了。她被其他人拖走,剩下我,清醒,更孤獨。

那次之後我不再那麼想她,拒絕去她去過的教堂。曾經我在花園裡跪求祈禱,用力掐捏自己單薄的手背肉,祈望母女連心,她感覺到我,和我一樣痛,願意回家團聚。溺水後,發現所有的依戀都是枉然,她的心不在,狂追也是迷路。

父親沒有再娶。生活簡單像月曆,撕掉上個月,下個月也類似,唯一的變化是我和妹妹長高長大,還有月經。我們失去手繪母親節卡片的童心,自己拿零用錢去地攤殺價買衣服。有時搭公車路過吉林國小,找媽媽的記憶淡淡翻湧,隨著回頭思望的次數愈來愈少,也就漸漸忘記回頭這件事。

直到,她突然出現在廚房裡,穿著拖鞋燒菜,布置花色窗簾,還幫我們洗衣服,連續在家裡住上一個禮拜,然後,她說要去買辣椒,又消失一個月。

有時她在深夜喝醉酒回家,先是亂丟東西,接著開罵。發酒瘋這件事令人厭惡,我們過去的生活很平靜,從未預料有媽媽的日子如此喧囂。剛開始我會頂嘴,她詞窮,只顧伸手打人,打我也打爸爸。為平息爭端,父親總要我下跪道歉,我順從過幾次,直到抗拒繼續向一個酒鬼屈膝。之後,我視她為魂魄,目中無人。我愈冷漠,她愈熱烈,將電話椅子全部丟向我,測試冷漠的底限。她總是泣訴自己多麼委屈,抓著我的頭髮,哭喊若不是為了孩子她不會如此。我望著天花板,忍受頭皮的疼痛,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要,就全部拿回去吧!

高中聯考徹底失敗,只有一所新成立的天主教高中願意收留我。頌讚聖母這件事,彷彿重啟她的童年記憶,部落幾乎信仰天主教,幼時即受洗的她,聖名也是瑪利亞。她的皮膚白皙,身材嬌柔,出現在家長會,修女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妳是親生母親嗎?」這句話問得奇妙,卻對一半。她是忍受陣痛生產我的母親,也是在我襁褓時離家出走,直到青春期才出現的母親。當時她強作鎮定,面露疑惑,修女解釋很抱歉,因為媽媽看起來太年輕。

她只比我大十八歲。她懷孕的時候,自己都還是個少女。

那段時光,三個少女會貼著一輛機車到南港火車站轉搭平快車去逛基隆夜市,只為一碗鰻魚羹。夜晚在小花園裡起灶,就地烤些香腸肉片,聊解她的思鄉之情。她在電子公司找到焊接IC板的工作,朝九晚五,溽暑放學後,我偶爾會繞過去看她,順便吹會兒冷氣。她幫我們做便當,隔天中午蒸過之後青菜變黝色,我覺得好親切,這是媽媽的味道。生活簡單到工作、上學、吃飯、睡覺,我們不曾有過家庭旅行,最奢華的享受是步行到街上館子用餐,熱炒幾道菜,沒有她做的好吃。一家四口,安穩過日子,平靜若永恆。

當我開始就業時,電子公司前進大陸,解聘所有女工。她才四十出頭,還是朵盛開的花,招蜂引蝶的花。

回部落蓋房子是個錯誤的決定。原以為好山好水,父親可安心終老,卻在遷戶定居之後發現,土地無法變更過戶,我們花光所有的積蓄,圓成華麗的違章建築。房屋蓋在山坡上,出入倚賴交通工具,七旬老翁猶如囚禁。她和年輕工頭傳出曖昧,又開始酗酒,甚至謠言嗑藥。父親右腳受傷化膿,直到我們返鄉探親嗅聞到腐臭味才發現,連夜帶他回台北就醫,糖尿病老字號,醫生說,再晚幾個小時可能截肢。

出院前夕,她翩翩來到四人病房,靠近父親,微笑說:「老頭子,我帶我們的兒子來看你。」我和妹妹正詫異,她敞開陳舊風衣,從懷中掏出一隻黑色博美狗,要小狗叫爸爸,鄰床的榮民伯伯和父親同樣高壽不踰矩,看狗像看戲,直到護士驅趕才結束。她轉身孤獨離去,這次,不是買辣椒或米酒,她帶著狗兒子消失近一年。

無論三口或四口,這個家像麻糬,可以捏,可以凹,靜靜安置不理會,總能夠恢復彈性,變回不圓滿的圓形。

她又出現在廚房,四菜一湯端上桌,青紅椒配色繽紛,還有紅燒牛肉湯。父親早已退休在家,想必是他開門讓她進來。用餐時她垂目不語,嘴角微微上揚,和牆壁張貼的聖母瑪利亞肖像有些相似。我們靜靜咀嚼食物彷彿含蓄禱告,媽媽回家了。她燒飯洗衣整理家務,照顧行動不便的父親,幫他洗澡,去醫院複診拿藥。日子,又回到撕月曆的恆常,那些沒人說出的記憶,一頁一頁,在歲月中撕去。

星期天我和妹妹固定回娘家,早晨她通常去教堂望彌撒,大部分時間會在中午以前回家做飯,偶爾還是會消失到傍晚。我們也不問,至少現在她回家時沒有酒味,這一點點週末的自由,留給她。

父親在睡眠中過世,太突然,禮儀師按照慣例請法師辦超渡會,不知所措的我們,跟著燒香念經。火化當天,族人說,父親是受洗的天主教徒,聖名保祿,在告別式禮佛之後,親戚們由大姨媽帶禱,獻唱〈奇異恩典〉。

她在那時候昏倒。

〈奇異恩典〉大合唱沒有中止,慌亂中她被扶至座椅,我瞥見她的塑膠拖鞋遺落在地上。

什麼時候開始,她的頭髮已全部花白,任憑身材臃腫?有時逛街看到雪紡紗洋裝還會想起她,她已胖得穿不下。外孫滿月餐會,她問我們在哪兒請客?跟她說明在某飯店「包廂」,她回應:「喔,現在你們吃飯都要『開房間』。」在日式料理店,她看著菜單上的「鮭」魚念「鮪」魚。從花蓮探親回來,她說舅舅現在投資買「冰箱」專門幫別人家的雞蛋孵小雞。

那曾經在六條通出沒,嫋娜嬌媚和男人說日語的玲玲,和老舊月曆上的胭脂女郎一樣,隨著時代消失了。她甚至把玲玲時期學會的抽菸習慣完全戒除。

「醫生說我的肺有黑點。」她說:「我在耕莘醫院當志工這麼多年,看到好多老人的晚年,我不想生病拖累妳們,所以就不抽菸了。」

我向她要剩下的菸,她一邊遞給我一邊說,這菸放太久,有點潮,妳還是少抽點!免得下一個男朋友又愛上年輕女人把妳拋棄。

我曾將婚姻失敗,中年失業,全部歸咎童年創傷,對她怨懟數十年,直到現在,同樣走過青春浪蕩,對愛情絕望,才有一點點懂得,她是我媽媽,卻更像我爸爸的女兒。十八歲就生孩子的女人,那個時候,也是不知所措吧。

「我有在為妳和妹妹禱告。」她說。

我想起念高中時,我們一起望彌撒,一起在花園烤肉,一起搭火車去基隆吃鰻魚羹。

「我是中華聖母堂唱詩班的,要不要來聽我唱聖歌?」

我沒有去聽她唱聖歌,自己到住家附近的教堂望彌撒。她知道了說要陪我去,還出主意建議我登記堂區教友,可以多認識些朋友;一會兒又改口,說我現在這種心情不好的狀態,還是獨來獨往比較好。

儀式莊嚴祥和,我靜靜坐在大教堂,聽神父講道,關於棄絕自我,愛與被愛。她在旁邊一直翻書給我看,指點我應該回應的章節,卻在答唱詠時將「聖父聖子」唱成「神父神子」。當神父念禱,請信友們舉臂手心向上,她突然伸出手,緊緊握住我的。

我的眼淚剎那間掉落。

她終於牽起我的手,這條路,我從九歲走到四十九歲,還是走到了。

在司琴的伴奏樂聲中,她大聲高歌天主經:「求主寬恕我們的罪過,如同我們寬恕別人一樣……」領聖體之前,她特別叮嚀:「妳三十年沒進教堂,沒告解不能領聖體。」等到大家排隊時,她又改變心意:「其實妳出生就受洗,現在有來望彌撒,應該可以領聖體,讓天主保佑。」

我的眼淚又掉下來。看著她,輕聲說:「媽媽,謝謝妳。」

她轉過頭去,我聽到吸鼻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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