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李秉朔／謎路

◎李秉朔

二十年前的某天午後，十四路公車只屬於一群老人。

那天氣溫奇高，柏油蒸得遍地建物蠢蠢欲動。公車內的冷空氣異常振奮人心，老病號拿出慢性病藥物相互觀摩評比。高血壓、糖尿病、膽固醇過高，各有適量錠劑鎮壓，生命的尷尬全浸泡在笑聲裡溶解了。老掉牙的話題結束，老人家很快便詞窮，他們隨不牢靠的座椅上下左右搖晃，有的望向窗外，有的低頭敲打膝蓋。

請繼續往下閱讀...

我是車上唯一穿著制服的外來者，沒覺察到習以為常的規則逐漸鬆弛。年輕司機突然吆喝：「今天抄捷徑帶你們回東寶社區好不好！」全車老人歡聲雷動，我的手舉到半空中又怯懦地放下，瞬間成為旁觀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人生出軌。我的視網膜盡是爺爺點燃引信的黑臉。一旦遲歸，我將徹底失去他的信任，同時喪失僅有的獨處時光。東寶社區在台中市內？司機擅改路線錯不在我？段考的放學時間和平素不同？我自問自答了十萬個為什麼，視線牢牢勾住前座旁的吊環，避免失態落淚。

待時間被截去一角，老人老車從容滑入老社區，我驚見童年的符碼錯落張貼：水溝，稻田，土角厝，道教廟宇。這些令人心安的元素漸次通過車窗，三三兩兩以規律的節奏重複出現。搭乘時光機的幻覺賦予我無限勇氣，如此場景爺爺曾與我共享，他應該知道我是安全的。十四路公車也是安全的，它刻意避開鏽蝕的站牌，停靠在一幢幢彷彿被標註祕密記號的民宅前，老人紛紛揮手道別，遁入紗門。我下意識往窗邊退縮，終究還是遭後照鏡捕捉，所有難堪都攤在陽光下。司機咬牙切齒要我保密，最後下車的老奶奶喃喃碎念不知者無罪，我為求活命將家醜外揚，把爺爺形容成大義滅親的魔王。那神奇的一刻，我被當做自己人；公車在巷內的雜貨店前熄火，司機讓我借電話打回家報平安。

人生不是喜劇，未必見好就收。我拎著話筒，在錯誤的時空領悟到：當下的實話比謊言更不可信。果然爺爺氣急敗壞，撂狠話叫我走著瞧。回程我像寵物犬乖順地趴伏窗框，說服自己不必感到委屈，因為這個下午是典型的夢境。誰有資格要求別人把夢當真呢？夢醒時分司機趕我下車。終點站只是尋常的十米路口，不如字面上擁有世界盡頭的長相。我甚至不記得有站牌。回家後我吃了一頓排頭，爺爺對公車停在雜貨店前的橋段尤其怒不可遏：「公車像計程車說停就停？吹牛也要先打草稿！」他對我的奇遇失望透頂，一段時日堅持喚我白賊七。

過了幾年，我踏上網路找尋東寶社區，確認它並非虛擬的桃花源。我鬆口氣，卻始終難以理解十四路公車如何變成老人專車，更無法了解爺爺為什麼總能跨越無數誤解的鴻溝繼續愛我。●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