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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阿燐仔／喜歡
圖◎太陽臉
◎阿燐仔 圖◎太陽臉
消失的時間都到哪去了呢。過了這麼久竟然還在滴答走的指針沒有說話，我也就不敢開口。現在到底幾點了。現在。沙發下面的時間，和我所處的地方使用的是同一種時間系統嗎。這些長長的日子裡，我們是用同樣的速度在生活嗎。
可是我明明非常確定。那時候有把沙發，把整個客廳整個世界都翻過來好幾好幾遍。為什麼就沒有找到呢。
小學六年級的生日，家人說要送我手錶。「當做升國中的禮物喔！」上國中很酷。玩社團很酷。可以自己騎腳踏車去上學很酷。長大最酷了。我那時候一直很想成為酷孩子：最喜歡的顏色是黑色或是藍色，剪短短的頭髮，聽一些大家沒聽過的歌，看很多大家沒看過的書。
可惜我實在好普通。喜歡粉紅色，準時收看《庫洛魔法使》。被抓去剪頭髮就哇啦哇啦叫，夢想是成為魔法少女。可以看電視的話絕對不會打開書。這樣的孩子。
站在陳列手錶的玻璃櫃前，我想還是可以努力一下的。來吧。選個黑色或藍色。用黑色橡皮筋綁頭髮而不是上面有彩色塑膠圖案的髮飾。我的淺薄是如此幼稚明亮。我能看見自己的方式只有站在鏡子前面和別人，別人眼睛裡。店員一句「喔很少有小朋友選這款！」就可以咒語一樣勒住脖子。我是長在別人的眼睛裡，我是長在別人的嘴裡。我的真心超喜歡是我自己的祕密。
我真的超喜歡。那隻錶，橘色黃色的花朵在白色錶帶上盛開，大大的錶面，俏皮的數字，戴上去就能擁有整座祕密花園。
「要這隻嗎？」店員的聲音是蜜蜂，是蝴蝶是不請自來的昆蟲嗡嗡：「很適合妳耶。」
適合我比較重要，還是我喜歡比較重要呢。我喜歡比較重要，還是我想要比較重要呢。買一隻錶而已小劇場這麼多。我真討厭。
慶生晚餐在阿姨家吃。蛋糕上擠滿巧克力鮮奶油。吃東西的時候就很直接。我喜歡巧克力，也喜歡阿姨特地煮的一大鍋烏骨雞湯。喜歡所以大口放進嘴巴裡，甜甜的，香濃的。我的嘴巴非常快樂。用那樣的嘴許願，再吹熄蠟燭。小學生的願望是那樣淺薄：學業進步，世界和平，家人身體健康。不是都會有不能說出來的第三個願望嗎？肯定是要許下最祕密最渴望的吧。可是我現在全部都忘記了。或許跟我那時候暗戀的男生或女生有關吧。
我沒有許願要成為酷孩子。日常的渴望和特殊節日裡的，可能還是有點重量上的不同吧。或許是因為我手上的錶，一直對我發射光芒。迷惑人的光芒，教人懷抱希望的光芒。上課的時候我忍不住偷看。花花的數字在跳舞。痛苦的數學課一下子過去，快樂的美勞課音樂課國語社會課長出長長尾巴。以前的時間不是這樣。我連田徑隊練習都戴著她，快一點吧！讓我跑得更快一點吧。國小生涯一眨眼就要結束，我想跑得再快一點，戴著這隻一點也不酷的手錶，紮起各種花俏辮子，更大步地往前。蜜蜂蝴蝶，春天冬天一起飛。
遺失東西的過程通常又快速又突然。無從追溯，無可挽回。
某天我放學回阿姨家，拿下手錶洗手吃完晚餐，手錶就不見了。好像我那麼多的糾結都一下子進到黑洞。噗！沒了。所有的結果都是選擇造成的。那不是廢話嗎。就像我選擇那隻花花手錶，她代表的是我跨越了某種我不確定到底會更往前還是退後的線。我不確定，但我還是抬起腳了。踩到地面上，完成整個動作。她是我做出的選擇。她是可愛，我呢。我是可愛的相反。
再相反。
消失的日子都去了哪裡？她是不是有看見我升上國中，踏進第一雙白色帆布鞋。有沒有看見我為熱舞社成發穿上黑色亮片短裙。真正的自己是什麼呢。有什麼是自己可以選擇的，有什麼不是呢。我和崇拜的學姊剪了一樣的短頭髮，像男生。這樣就是酷孩子了嗎？同學們喜歡的酷東西一天換一天，我自己的喜歡像厚棉被，偶爾拿出來曬曬，偶爾只在一個人的房間裡把我偷偷抱緊。
真正找到手錶的時候也很突然。好幾好幾年以後，阿姨家要整修，舊沙發整個拖出來回收掉。我的手錶就在沙發底下出現了。細細小小的灰塵球，這裡一小球，那裡一小球。上面的花花還在。白色的部分已經有點變黑變黃。這都是不可避免的吧。我真的知道。
「還有要嗎？」阿姨的訊息來了。拿著手機的我的手。手機殼是紅色家事小浣熊。乾燥玫瑰色指甲油。自己串的珠珠戒指。我手上的手錶，黑色塑膠錶帶，黑色數字，白色錶面，沒有圖案。某年雙十一購物節上網買的。它收到無數讚賞，我的朋友都說哇，這隻錶真好看，完全不像我平常的風格。
我長大了。問我平常的風格是什麼？這麼困難的問題我怎麼會知道。
許久不見我實在不敢去面對，這些日子我到底成熟了多少。
我想告訴她。我身體裡那些淺薄的東西仍然時不時令我感到痛苦。她不會說話。或許是因為我把她也歸類在使我淺薄的那一邊。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想說哇，真是可愛。我想說可以，但願我配得上妳。
不過就是一隻手錶啊。不是那樣的。
我也想要很可愛。
是這樣嗎？
「可是我已經不喜歡了。」訊息傳過去，配上一個苦笑的哭哭臉。
時間流動的速度，蝴蝶拍動翅膀。我抬起的腳，我拋在腦袋後面。我經過的時間，我沒有經過的時間。
花啦啦，嘿呦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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