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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木味
第二屆 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得獎作品輯 10之4
◎何美諭
凌晨時分，電話聲刮破夢境，我恍惚地將話筒接起，聽到一個極虛無的聲音：「我沒辦法睡。」啊，母親，又是妳。
母親，連日來妳受著失眠的折磨，而我受著妳的折磨。妳說，妳失了每月紅色潮水的洗禮之後，身軀像正在放空的氣囊，慢慢地消縮乾扁，連靈魂都試圖隨著引退的潮水離去。妳說，對一個正在消褪的人，實在無法安定地入睡。而我以為，妳只是寂寞地想要人陪。
於是找一個週末回家過夜。剛進入家門，妳就皺著眉頭說：「妳身上怎麼還是這味？」那是檜木的味道。妳總是說，女孩家還是花味的好。但我極迷戀這樣的木香，迷戀到將生活的味道提煉成檀香、杜松、尤加利、花梨木……好讓自己時時刻刻都遊走在森林裡，或者妳懷裡。母親，妳不知道，這恰恰是我親密於妳的方式。
是的，我該讓妳知道這段記憶，讓妳知道我從來不曾逃開。
在我十二歲那年，妳踏出家庭主婦的生活，到木器場做包裝。第一天工作回來，妳將滿身的木頭香帶進屋裡。忽然間使得破舊發著霉味的屋子，注入一股清新的氣息。而那股氣息重新宣告妳在家中的地位，讓這個家庭在父親生意失敗喪失鬥志之後，有了一個新的支助。
所以那木香對我而言既新鮮又安定。每次妳下班回來，我總喜歡依偎在妳身邊，聞著那味兒。那味沒有一定，每經一段時間，就有新的發現。你說，那是因為每段期間所做的每批貨的木頭並不相同。我總是纏著妳，要妳去打聽身上的木頭香是來自於那一種樹，然後把味道與名稱緊密地結合儲存在記憶裡。
我是從妳身上的味道認識樹木的。
等到某日，在山林裡，望見抽象的氣味以高聳的具體形式被指名為樟、檜、柳安、華木、白楊……呈現在我眼前時，那種熟稔與陌生的衝擊，引起心中不小的驚訝。那些樹比我預期中的高大，如妳。
十二歲的年紀，還不至於懂得成年的羞澀，但見了生人已會臉紅，這時期的生理與心理，默默地為告別童稚而準備，並且慢慢地突顯出身為女子的性別。某天深夜，初次被體內所流出的紅色潮水所喚醒，我驚狂地到妳房裡將妳搖醒，以為自己將死去。在寂靜地夜裡，妳慢慢地與我訴說女性身體的祕密，而我依偎著你聞著妳身上的木頭香尋找到安定。
之後我把那些木味象徵於妳，讓生活依偎在你的懷裡以求安定。
妳說：「這味其實還不錯。」我想這或許可治妳的失眠。我在妳的房裡點了檜木精油，接著用含有絲柏味兒的按摩油，幫妳推按身體。是的，母親，這味兒還不錯，我把這味還給妳，推進妳將放空的氣囊，推進妳欲抽離的靈魂，然後慢慢地滋潤豐滿，如那些樹。
啊！我見妳沉沉、沉沉睡去。
評審意見
私密的言宣
◎顏崑陽
「親情」的題材不容易寫好，因為太「熟」了，難有創意。熟題，必須陌生化，找到一個特殊、新鮮的視角，發前人所未發，才是佳構。這篇〈木味〉可為範例。
寫母女親情的作品，何止萬千。作者卻找到很特殊、新鮮的視角：內在於一般女性生命的「紅潮」、外在於她母女特殊生活經驗的「木味」。二者亦實亦虛，實處為具經驗性，虛處為具符號性，很有效果地繫聯著、隱喻著她們母女間共同的生活記憶與親密的情感。
兩人間的情感本有私密性，難以向他人言宣。然而，由於作者能藉如此鮮明的意象，將只可感知的親情以「紅潮」視覺化、以「木味」嗅覺化，讓讀者彷彿看得到、聞得到她們母女間親密的情感。既得特殊之經驗，又涵普遍之意義，而文字精練流暢，結構整密，允為小品文之佳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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