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晨跑

◎曾谷涵

早夏清晨的蟬聲像沒有好好開嗓，還浸在潮濕的梅雨季裡，有點哽咽。我沿著沒有名字的小路慢跑，均勻地跟著步伐節奏一呼二吸。天空漸漸亮起來好像我也漸漸地醒，頭上有鳥鳴聲像骰子在瓷碗滑落，鳥把影子串在電線上歌唱。遠方則有另一個聲音像塑膠尺刮過洗衣板，聽起來像大鳥爸爸恨恨的起床氣。我都不認識鳥們。另外田野間也有蟲聲如爺爺挾著小孫子在田埂邊撒尿般的口哨聲此起彼落，但我找不見蟲的身影。我也不太認識蟲。但蟲與鳥都相當好歌喉。

路平行鐵軌前進，路上獨角仙大如牛眼，伏在南瓜藤上徜徉。南瓜葉色深如墨，翠白的葉脈像網等著捕陽光。雨水打過的狗尾草垂著毛燥的頭有點狼狽。跨過一幅蛙與蛇的乾屍圖，車輪印是背景，彷彿就叫做寓言也叫宿命。即使物競天擇，動物們也很難演化對抗柏油路上的汽車。山的那邊蒸出淡淡的煙嵐整齊在飄，像是滿山的相思樹一起歎息吐出閨怨。路旁蕉葉上的露水晶瑩飽滿等著風漸漸發愁就滑落。蓬亂雜遝的蔓叢裡咸豐草硬是拉長身子竄出頭生了一片，蝶便在那白花與刺果間跳。偶爾停駐在斑駁葉上屏息，大概尋著了前世啃噬的痕跡。蝶們更愛泥水，踮在上面啜得兩翼狂顫，像是為花回憶前身。鐵軌上剛出站的柴油車運送笨重水泥，咳著藍煙追我。一對蝶兒朝隆隆的車輪飛去，殉情一般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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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遇到河便過橋，但小路轉向山裡。乾枯的河床沙啞地模仿海。有水牛坐臥在河岸的芒草丘上，兩眼惺忪看我跑過，「哞咿──」哼了一聲。路寬窄分不清，誤闖一間紅磚厝民宅，突來了狗吠吼得耳根發酸。一隻黃毛老狗僕僕跑來，機警瞪視。我側身低頭注視，慢慢蹲下身來友善回禮。牠先是狐疑，然後在我腳邊嗅我滴下來的汗。廢棄鏽壞的小貨車旁有火雞垂著軟皺皺的火紅瘜肉咕嚕嚕叫著，聽起來像老奶奶們的歡呼。兩個單車互載的小男孩衝來道早，滿臉笑容都缺了門牙，豬鬃般小平頭像剛理的。他們停下來看著我，用手摳摳自己的下巴。也許對我的鬍渣感到好奇。然後騎車繞著我轉了幾圈然後帶著狗向我揮手走掉。屋後出來一位大嬸，手裡捧著剛割下的月桃葉溢著清幽的香氣，是端午節的味道。她手裡鐮刀比畫著我的去路，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告訴我上山的方向。她踢踢爐灶的燒柴，掀起鍋蓋水氣噗噗燒開，把月桃葉統統入水煮軟。

我揮手道別繼續跑，順暢的呼吸與心跳像形成了另一種循環，理所當然的舒服。蟬聲已經讓陽光漸漸烤乾了嘎嘎震耳，空氣也變得輕盈。我不知道要向哪裡跑去，卻沒有任何掛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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