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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往事留聲機 】向路燈乾杯
@林芸
我小學二年級時，還是個膽小怕黑，晚上會尿床的男孩。我常常和鄰居家的小朋友一起蹲在老家騎樓門口玩彈珠。老家門前有一盞路燈，不知何時開始，每晚都有個流浪漢在固定的時間出現在那裡。說他是流浪漢，可是他的衣服卻十分潔淨，只是很舊，依稀可以看到破洞。面容也十分清潔，似乎會定時刮鬍子。我和幾個玩伴會認為他是流浪漢，純粹是因為大人告訴我們他是流浪漢罷了。
總之，流浪漢總在我們吃完晚飯後出現在路燈下，他的手裡總是拎著一瓶酒，另一隻手握著一個杯子。然後──匪夷所思的事情來了──他開始繞著路燈，一圈一圈地走，邊走邊為自己斟酒。接著，舉起手上的酒杯，向昏黃的路燈敬酒。「乾杯！」他熱情地大喊，然後把酒一飲而盡。喝完了還將手中的空杯連連舉起，彷彿在感謝路燈的熱情招待。這時的他，就好像喜宴裡新娘的父親向所有賓客分享喜悅，又像個和拜把兄弟一起抱怨老婆抱怨得很暢快的中年男人。但我從沒看見他有親人或朋友，每個晚上他都在街上閒晃。他最親密的夥伴，是一盞路燈，還是固定的那一盞。
整個城市那麼多路燈，流浪漢偏偏選到老家門口那一盞。我爸媽氣壞了，卻也趕不走他。我們小孩倒是很喜歡觀察他，樂此不疲地看著他不停地繞呀繞的，一開始腳步輕快，聲音宏亮地喊著：「乾杯！」到後來可能繞得暈了，或喝醉了，腳步越來越虛浮，踉踉蹌蹌地兜著圈子，喃喃低語著：「再來……再來……」但這時他的酒瓶大概都空了。
偶爾偶爾，我們會聽到一些細碎的交談，透露著流浪漢的過去。
「以前也是開公司的啊，只是好賭……」
「親戚朋友都怕他了，不敢借他錢……」
那幾年的晚上，我吃完晚飯後的娛樂，大都是玩彈珠和看流浪漢。儘管彼此相距很近，但我們從來不會去打擾到彼此的世界，像一種約定過的默契。我們打我們的彈珠，但彈珠從來不會滾到流浪漢腳邊；他繞他的圈子，但不曾踏入騎樓半步。
後來我上了中學，讀到了李白的詩「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心理立刻浮現那個流浪漢的身影。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越來越少看到他了。一方面是因為上了中學，課業逐漸繁重；也許是因為流浪漢老了。
他確實老了，步伐逐漸蹣跚，喝酒的速度越來越慢。從前宏亮的乾杯喊聲，現在越來越微弱。酒量越來越差。有次我騎著腳踏車要出門補習，看到他手上拿的不是酒瓶，卻是彈珠汽水。
也許他曾經像李白，曾是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也說不定，我這麼想。只是他還來不及再站起來，就老了。然而我沒有時間去了解他的背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應付，例如課業和朋友。其實他也只不過是個流浪漢罷了，他的過去又與我何干呢？
我是一直沒有空的，考試、愛情、畢業、就職、婚姻、小孩……。也許在某些片刻我曾想起他，但那時，他已永久不再出現於路燈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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