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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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陳淑瑤/雨室

2017/06/13 06:00

圖◎阿尼默

◎陳淑瑤 圖◎阿尼默

未正式打招呼的舊愛重逢像瞥見河面一具似曾相識的浮屍,和打撈上來處置是兩碼子事。夜裡的美術館宛若一間豪華旅店,從那挑高透明的大廳離去時胸口蕩過流浪者的孤獨。在通往停車場的路上吉永突然明白了,剛剛在館裡以為遇見的前男友陳為拓僅只是錯覺,自我加強的連續錯覺,坐到駕駛座上她傻傻地笑了起來。

但隔了一個禮拜她準備再度前往時心底竟然有疙瘩,她費了好些心思打扮,為了在美術館裡看起來很美。

她走進二樓展間驚覺館藏修復展下個禮拜就要結束了,意謂這批經過精心修復的典藏品又要回到庫房閉關,遙遙無期地等待下一回的召見。它們雖有生命卻沒有自由。她仍舊行禮如儀好好靜靜先站在陳澄波的〈夏日街景〉面前,它依然垂著一張塵土面紗待在兩牆的夾角旁邊接受探視。

她必須快點跟母親描述何德來的這兩幅畫,遲了怕會淡忘,但又抓不到重點。〈處女〉,1920年。〈遠古之夢〉,1985年。兩畫相隔六十五年,〈遠古之夢〉完成於八十五歲時,兩年後辭世。〈處女〉,三個若有所思的少女站在一起,身上三套同款式拖地的白袍白長頭紗連結在一塊,彷彿一床移動的蚊帳,右下方一個裸體的邱比特仰高臉看著她們。白紗裙占畫的最大部分,清除上面的黃汙油漬是修復工作最顯著的成果,讓白紗再現輕柔飄逸感,但也技巧性地保留幾絲淡黃做為衣褶層次和韻律。玻璃櫥裡展示著清洗前後的對比,她們彷彿歷經了燒殺擄掠的逃難,在山洞裡躲藏過,全身弄得髒兮兮,沉重的白袍宛如受傷的白鴿,依然保有聖潔的靈與魂與身子,一手棲止於胸前對苦難隻字不提。

這兩幅畫之間的關係既給人時移季往的感覺,又恍惚須臾,在展間裡它們掛在同一面牆上,光陰的箭擦牆而過。

〈遠古之夢〉全畫漾著浪漫的水光波紋。兩名長髮長袍的仙人三個仙童一彎橋一垂柳一小舫,都和波紋一樣鋼筆藍湖水綠的色調、既硬且柔的筆觸。全都是丹鳳眼的她們兩兩對立,一女孩奔跑,有的手持蒲扇有的提著燈籠,似從夢境霧境追尋到天明水秀。在創作歷程的兩端的這兩幅畫共通處簡而言之都是出世、宗教境界,好像繞了地球一周回到原點。

她不知道時間消逝得那麼快,常常是腳痠提醒了她。她在一樓可透視地下室天井的玻璃圍牆邊找到一張椅子,無思無想地靜坐了好一會兒,直到把腳交疊起來,感覺到一種異樣的親暱。從前她在外面生活時從不穿絲襪,那是老派的象徵,現在她倒穿起絲襪,一則保暖,在美術館裡逛到最後她會喪失所有熱能飢寒交迫;一則給疲勞無依的腳多一層支撐和隔離,好像畫裱了框。這事當然也被母親發現,她不捨得不提,且趕緊將她那兩打保存多年所謂「品質很好」的絲襪塞給她,然後開始留意她有沒有穿。她穿了,也明白為何叫玻璃絲襪,破得很快,她很喜歡,各種形式的毀壞。

洗手台上換了一盆小草,上個禮拜她澆水的那盆白紋草已不知去向,和展出的藝術品相反,離開這兒的盆栽大概曬太陽去了。

她沿著玻璃圍牆走,不忘點數地下室天井底那十五張白桌子。走近大廳落地玻璃門邊發覺外面在下雨了,下得還不小,將她喜歡的那種瞬間自冷房墜回熱塵的感覺澆滅了。

屋簷下站著四個人,都是為雨所困,一對身材和穿著都很登對的男女跟她一樣車停在停車場,傘放在車上,淡藍色窄裙勾勒出水滴形腰身的女人望雨興歎,平時都有折疊傘在身上的,晴雨兩用,今天就因為開車,車上有長柄傘而故意把它拿出包包,但長柄傘不能帶進展館,得寄放在服務台,難道長柄傘可能是攻擊武器?攻擊作品?男人打斷她,「一開始雨沒這麼大我就說我衝去車上拿傘,你就不要!」

「再五分鐘不停,你就去啦,不停也會小一點吧!」女人說,「你頭髮不是剛洗!」

閉館的時間一到,屋簷下增加了更多雨傘不在身邊的人,今天是個大晴天,有人怪罪氣象預報。那對外貌似雅痞談吐卻不怎麼高尚的男女尚未離開,都過了十五分鐘不止。

「等都等了,這時候去淋雨不是白等了,等他打電話來催再說!」女人低頭玩弄手上白色的錶。男人沒有抬頭回了一句:「真服了你。」持續滑手機。

一出界就會淋到雨的那道雨線外約一公尺的地面,館方的照明落在那兒,彷彿一隻炒鍋,雨豆在那兒劈啪噴濺,看向別處雨就沒那麼急迫了。

畢竟是美術館,且免費參觀,畢竟等雨不是等人,佇候的人安分點兒,站一定位就不再焦躁地移來動去。一盤殘棋。於是乎那人一走動吉永馬上感覺到了,而且是走到她身邊站住,她覺得也靠得太近了侵犯她的領域,馬上不客氣地撇了一下臉,他完全接招地回敬她,她轉臉慢悠悠地盯了他一下,就算認出他也仍矜持,不太是驚訝而像是不屑,只用表情說:「真的是你!」轉臉繼續看雨。

直到她臉上的線條柔和點,站在她身邊留著點山羊鬍的男人才鬆開嘴笑著說話。

「我在二樓看到你,我看你看得好認真哦!」

「陳為拓!你不知道你說的第一句話我就不喜歡嗎!」

「那你希望第一句話說什麼?你不是在等人吧!」

「至少是好久不見!你好!」

吉永作勢要再瞧他一眼,但又不瞧也罷地轉開。

一個穿白長褲的男人接到電話把背包護在懷裡,一路發出燙著似的聲音踮腳奔進雨中跳上計程車。那個似乎是全場最跟雨過不去的女人說了句:「天啊!」

「要好久不見那太容易了,我真的不覺得好久!是好久,但看到你又不覺得好久了!你一定是喜歡晚上來美術館!」陳為拓說,「我怎麼覺得我一進二樓就被你發現了,你好像在跟我玩捉迷藏……」

吉永轉身貼向玻璃望著暗下來的大廳,裡面還有燈光和幾個工作人員,他們不疾不徐地,好像要在那兒過夜。

「陳為拓,你怎麼比以前更痞!」

「啥?我以前有痞嗎?」

她這一說馬上後悔,不該提以前。

陳為拓將背倚在玻璃上,好似貼心地表示他知道她不喜歡他們的對話被其他人聽見,並且希望她繼續留在這面玻璃旁邊,好讓它成為他們的平台。他發言前轉臉看了她一眼,看她像小女孩一樣把鼻子貼在玻璃上。

「你記不記得你以前有過一個點子,要在美術館裡面下雨,現在真的有了,在紐約現代美術館,展了一間《雨室》,人造雨,自動感應裝置,人走過的地方雨還會自動停下來,厲害吧!」

「雨室?」她無法從玻璃牆上看見正在室外展演的雨,只聽到雨聲,封閉的館內充滿令人嫉妒的乾淨與安全感。

「我都忘了,你爸還好嗎?」

「還好。」

「那就好!這兩年我媽身體也不好,你換電話,不回e-mail,我才發現我竟然沒有你家電話也沒住址!」

吉永氣音地笑了一聲,「有又怎樣!」

「東西搬到那樣也太殘酷了,我想是下定決心的,剩下的東西都還在……」

「丟掉吧!拜託!馬上丟!我都想不起還有什麼了!千萬不要開棺驗屍!直接丟!」

她說著笑了。他們曾經同居,像經營一間美術館,有一些館藏。感覺到又有一對人兒像鳥兒般飛離這條棲息的電線,她馬上掉頭捕捉他們最後的身影。那對舉棋不定的伴侶一聲不響跟著衝入雨中,他們終歸是有默契的,還好雨如同女人所言變小了點。

「你知道有一首歌叫〈Who’ll Stop The Rain?〉嗎?」

「不知道!」吉永持續張望閉館的大廳,彷彿癡心等待安可曲的聽眾。

「寄給你?!」

「不用麻煩了!」

「你在看什麼?不是早就打烊了,除非你有魔法能讓它再開……那一次在誠品門口……」

「最後一次?」她把左腳伸出編織的鞋外,讓受潮的腳趾透透氣。

「對啦!最後一次碰面,不是正在賣新年月曆,我以為你只是回家過年,陪你爸……剛好在你背後櫥窗,進口的梵谷的月曆,我說要買給你,你不要,後來我去買了……」

「我也買了,年一過就打五折了!」

「對啦!半價買的,放著,全新的,都沒用,去年選了兩張裱了框要給你……」

「我也選了我最喜歡的裱了框!」

「無所謂!就算選的一樣,裱的框也不一樣,你不想知道一不一樣嗎?下次拿來給你?」

「一不一樣都無所謂,我住的地方很小,找個喜歡它的人送了!」

「就你最喜歡它!」陳為拓腳跟併攏站得很直,面向她等她答應。「下禮拜六,或者禮拜五,今年超商贊助,一整年的禮拜五都可以免費參觀。」

「免費沒那麼吸引我!你別這麼有心!」

除了他倆,只剩兩個個體戶,吉永走進雨中,雨已經小到走一兩步只畫過兩三撇在臉上。陳為拓兩手插進牛仔褲的口袋跟著過來,邊問:「你開車啊?你敢開上路了?」

「早就!」她得意洋洋地說,「別跟過來!有人在等我!」

「在停車場?」

「在停車場!」

「真的假的?」

吉永停下腳步舉起手來擋雨,臉半回,「喔我眼皮好重,我被雨催眠了,我要快走,腳好痠……」

她一走動,他又跟進。

「夠了!我沒時間耗了,有人在等我!謝謝你告訴我雨室和畫!真的很感謝!這不是雨室,我真的在淋雨!」說著她將自肩上滑落的背包一把抓在手上,朝背後揮了揮手,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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