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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周芬伶／【閱讀小說．長篇精摘】3之2 － 愛沙的詛咒
圖◎唐壽南
◎周芬伶 圖◎唐壽南
當宮古島人上岸時，東北季風仍然猛烈，這俗稱的「落山風」，因此地山嶺低，風翻過山脈而下，強勁的下坡風直撲恆春半島西岸，襲捲在背風坡的車城、牡丹、恆春等地區。落山風瞬間強度可達六、七級，相當於輕度颱風的威力，但見零落的民宅緊閉，屋頂上壓著巨石，宮古島人被狂風吹得七零八落，寬大的袍子都飛騰，衣服裡灌滿風，就像傀儡戲偶般被撐得古怪，完全不能自已，那些華美的袍子在海邊形成詭麗的景象，要讓人不注意都難。
彼時原民對衣服的渴求甚烈，漢人對原民最大的衝擊是，漢人穿一層又一層的衣服，強制性地改變他們對穿著的美感，棉布於他們是稀有物，他們不是不能織布，那些刺繡與麻布生產費時，為了換取這些衣服，他們付出不對等的獸皮與獵物、耕作物，而任由漢人一層層剝削。而對於漢人來說，他們要更好的絲綢與異國珍寶，所以這艘船在海上漂流時已引起岸上許多漢人、社民的注意。
當康宏與愛沙這樣出色的人物出現在荒涼的岸邊，真是太突兀了，他們上岸不久就有兩名「支那人」前來搭訕，這兩個人都是柯土水的部下楊貴與陳某，先前搶過一次，這次坐等他們入甕，當宮古島人詢問哪裡有人家，兩方語言不通，李貴比手畫腳說不要往西走：「往西有大耳人，他們會砍人頭的，千萬不要走那邊！」並要他們往南行。說完就搶奪他們的衣物，因是冬天他們穿了好幾層衣服，最講究的郡主與愛沙滿身絲羅與珠寶，外罩皮裘，至少有七疊衣，李貴就剝了三層，手拿不完的，丟到山中，並立木頭做記號。眾人認為那兩人還有同伙，不知還有多少人，因此不敢反抗。入夜時，楊貴與陳某要他們睡在路邊的石洞，他們看石洞太小，六十餘人根本無法擠進去，但楊陳兩人強迫他們這樣做，光郡主夫婦與貼身侍衛就擠滿了，其他人擠在洞門口，因為又累又餓，大家坐在草地上歎氣，休息一陣，大伙開了一次簡單的會，認定這兩個盜賊般的人要他們往南行必有詐，於是這兩人離開之後，便往西邊走，晚上他們在路邊的小山過夜，但大家都不敢睡。這一天從早上在船上吃過早餐後，夜晚露宿原始森林中，沒有吃過任何食物，空腹摸黑前行。翌日早上偷挖田裡的番薯充飢。起初康宏與愛沙不肯吃，部下們把番薯烤熟切塊，當香氣飄出來，已經餓到全身無力的王子與王子妃只好吃一口，沒想到意外好吃，這塊土地種出的番薯小小的，外表不起眼，剝皮後為紅中帶黃，味道特別甜美，在部落，切塊的番薯淋點蜜就是珍饈，也只有年節與貴客臨門才會拿出來招待。
填點肚子後，稍有力氣便往前走，一群人往遠處看似有人家的地方走，再向西走三里路，遇見路旁有四至五名耳朵垂肩的排灣族原住民正在圃圍內工作，高士佛人喜歡將耳洞撐大，約有一個銅錢那般大，再戴上大耳環，使耳朵長到垂肩，因此被稱為大耳人，他們算是十八社中較凶悍的，其他社也有溫和良善的，如阿美族就常被欺侮，在這裡是強者為王的世界。宮古島民以手語跟高士佛人溝通，高士佛人給他們一些飯和芋頭粥、番薯等充飢，宮古島人也回送他們許多財物，別忘了他們是多禮的商人。居民帶他們去見頭目瓦利，雖然這時沒翻譯，瓦利看出這群人身分不凡，便讓出頭目的梯屋房間讓王子與王妃住，瓦利上身穿著漢服，下身套著簡單的棉褲，頭巾上有牛角與羽毛裝飾，身材勇武，面目較為和善，雙方連說帶比，大約說定會盡量招待他們，幾天後送他們到有官府之處，官府訂有接待漂民的辦法，如何接待送返都有定規，但這是蕃界，法外之地，沒有前例可循。瓦利見識較廣，他到過打狗，也見過外國人，清廷畏懼外國人，看這群人的打扮，不是泛泛之輩，得罪不起，如果送返搞不好還有賞金。因此剛接觸的前幾天，大家都是笑臉以對，瓦利特別吩咐以上賓之禮待之。依照高士佛社習俗，外人喝了族人家中的水就不再是敵人，但是，那些被漢人搶奪剩下的物品，又再度遭到奪取。他們在這裡住宿時，有一晚夜半有人左手握著薪火，右手攜刀，推開門來，剝走兩個人的內衣，這時的宮古島人已接近全裸，郡主與愛沙因受不了這種恥辱號哭。仲宗根康宏怒吼：「與其這樣繼續受辱，不如切腹。」
「夫君，接下來只有更壞，我們一起死吧！」
這時頭目瓦利進來，看來有些焦急，說什麼話雖不明白，但看他的表情與手勢，愛沙可猜到幾分，他解釋剛剛來搶東西的人，不是他們部落的人，並一再強調一定會將他們送到官府。
隔天大家算是和樂相處，愛沙還去溪中泡了溫泉，這一帶有上好的溫泉，水質清透滑潤，一整條溫泉溪中，男男女女，宮古島人與高士佛人泡在一條溪中，同樣是泡溫泉，日本人全裸，讓他們嚇壞了，就算洗浴，高士佛人當眾他們也穿著衣服，尤其是女人，這時有些人唱起歌來，排灣族的好歌喉在山中迴盪有如天籟，愛沙也唱琉球島唄〈行きゅんにゃ加那〉：
你要走了嗎
你要將我忘記，離開我嗎
我本想出發
卻不捨得離開
媽媽和爸爸啊
請不要胡思亂想
媽媽和爸爸啊
我會帶回大豆，帶回大米
來讓你們享用
整夜無眠
想著你們
無法入眠
啼叫的鳥兒
在立神沖啼叫的鳥兒
一定是我所愛的人的靈魂
宮古島人聞歌有的掩面低泣，有的仰天長號，歌是最好的通用語，在一唱一和中，宮古島人與高士佛人之間產生真正的對話，康宏與愛沙泡完溫泉，覺得好像回到家一樣舒服，康宏說：「我們離開家多久了？好想家啊。」
「十月初出發，已經二十多天了，這是我們遇難後的第七天。」
「才七天……我覺得像一輩子那麼長。這裡太危險了！這幾天像生活在煉獄一般。」
「我覺得很不安，非常不安。」
「愛沙，都是我的錯，如果……」
「不要說了，這是個大劫，既是劫難臨頭，躲也躲不掉，如果發生什麼事我必隨你自盡，絕不受辱。」她拿出身上藏著的短刀，做為武士之後，她最知道如何死得其時。
「嗯。」康宏低著頭，臉上有著痛苦且焦躁的表情。
隔天天還未亮，愛沙聽見外面一陣鼓噪與齊聲呼喊歌唱，她從窗縫看出去，一群高士佛社的男人全副武裝，好像要出征一般。她急忙推醒康宏：「不好，他們在整軍，不知要幹什麼。」
「完了，他們決定要殺我們了！」康宏急忙叫醒部下備戰，高士佛人奪去他們的槍彈與刀劍，高士佛人只有二、三十名戰士，他們至少有四、五十名能戰的水兵與武士，就算赤手空拳，也說不定誰輸誰勝。許多人拿著木條與農具做武器。
這時頭目瓦利帶著五、六個男子攜帶著銕砲進來，看到宮古島人拿著木條與鋤頭對著他們，生氣地說：「你們要幹什麼？都放下。」他一腳踢倒一名水兵，一群獵人奪去所有人的武器。
「你們都是騙子，明明說好要送我們回去，卻要殺我們。」武士們一直重複說這句話，希望他們能聽懂，然而雙方仍然語言不通，只好叫柯土水來做翻譯，看到柯土水，這個人搶走他們的東西，長得又是如此凶惡，宮古島人更害怕，柯土水轉達他們的意思：「他們說，沒有要殺你們，只是要去打獵，回來前你們絕不能離開，也不能輕舉妄動，如果逃離就是背叛，他們絕不放過。」
「真的是打獵？不會是假打獵之名要殺我們吧！」
「你們吃了他們的東西，住了他們頭目住的梯屋，就是他們的客人。但是，嘿嘿……」宮古島人放下武器，心中還是存有疑惑與恐懼，等到高士佛男人離去，眾人圍著柯土水問：「他們真正的目的是我們吧？怎樣才能保命？」
「也是，你們這麼多人吃他們喝他們，早晚要翻臉。」
「那怎麼辦，我們幾乎已將貴重財物都獻給他們了啊。」
「是嗎？還有些藏著的盡量拿出來，否則很難說，他們說變臉就變臉。」
「我們都只剩身上的單衣了，天氣這麼冷，我們實在受不了。」
「還有一些皮裘與毛毯、披風，這是他們最喜歡的了，哪，現在就交出來。」
沒有人理他，宮古島人不願把禦寒的衣毯拿出來，他們也不相信柯土水，他是個強盜兼騙子，剝了他們好幾層皮，現在連最後一層也要剝。柯土水見宮古島人不理會他，氣得大叫：「你們這樣，他們一定會殺了你們！砍你們的頭！」
「不能走，我寧可相信頭目，他不像不講信義的人。」愛沙說。
「你們跟生蕃講信義？你們看外面牆上那一排又一排的人頭，那就是打獵打出來的。」
「郡主，好不容易勇士都不在，這是逃走的好時機。」武士們說．
「怎麼逃呢？」康宏太想離開這裡，眼睛不敢看愛沙。
「為了分散風險，我們幾個人一組分批逃出去，約定在河邊集合。」
「不行，逃了就是背信。我絕不走！」愛沙說。
「背信就背信！」
「管它，先逃再說！」說著，大家衣衫不整，幾個人一組分批出去，只有愛沙不願走，安靜地坐在草蓆上。柯土水像看好戲般站在一旁冷笑。六十六人花了一段時間離去，總要偷偷摸摸避開留在社裡的女人與孩子，好不容易人走得差不多，只剩下貼身侍衛與郡主、愛沙。郡主理應先行，但愛沙死不肯走，康宏只有耐著心勸她等她。
「愛妃，走吧！要走一起走，留下來一定沒命。」
「主君，你是郡主，也是琉球王子，一定要安全回國。我留在這裡做人質，這樣，你們才安全。」
「你是我的愛妃啊！怎能丟下你？你不走，我也不走。」
「他們不會殺一個女人的，你快走！他們快回來了！」
「王妃說得對，我們先走，王妃替我們說明，有個交代也好。等事過，我們再來救她！」貼身侍衛說。
「愛沙，我放不下你！我不能保護你，又要這樣丟下你！」康宏仰天長號，被貼身侍衛推著走，眼看高士佛獵人就要回來，康宏不斷回頭，愛沙依然安坐在蓆上，疲倦又安祥地笑，她眼中有刀影一般的精光，這是康宏看到她的最後一眼；而愛沙看到康宏的最後一眼，眼中有煙火般的光，那是死神之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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