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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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張耀仁/【閱讀小說】 衷曲 - 下

2017/09/05 06:00

圖◎林保如

◎張耀仁 圖◎林保如

然而,那陣子他的興奮其實遠多於憂愁,畢竟對孩子來說,很少有如此機會可以吃到泡麵――泡麵是有害的,泡麵是沒營養的,泡麵會讓你變成木乃伊――人生來到絕望的當下,還有什麼比泡麵更適合陪伴陰灰的前景?他想起那次去高雄找父親,桌上的泡麵同樣層層疊疊,而父親已經不再滿面春風了。蒼老為他帶來了寂寥,寂寥帶來了沉默,沉默使他也沉默地面對著他,那樣子一如從前他還在的時光,而他們始終無話可說。

父親問:「你來做什麼?」

父親笑:「恁阿母又火燒心了?」

父親悶哼:「那些海,你說那些海我看得足厭鮮了,我現在每日嘛都在看我自己。」

原以為會激動地質問父親為什麼一逃就逃到這裡?沒想到一開口卻談起了海,海裡載沉載浮的眼睛與頭髮,那是星斗與月光映照的寂寞。他也向父親談到了姑姑與她的按摩店,從店門口望出去的地平線忽然凌空騰起一道霧白,那是跑到天上的黃金獵犬鑽石最後搖尾的一瞥。最後,說到了海邊夜釣:強烈的魚燈射進一望無際的海面時,那些軟絲小管就像著了魔地聚過來,也不管綁著鉛塊一上一下像隻小魚的誘餌只是塗了螢光劑的玩意……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父親打斷他:「我不是說了?那些海已經跟我沒關係了,如果你還要說,可以回去說個夠氣!」

那些假餌……他囁嚅著沉默下來。

事實上,他只是想說說這些年來,懸在心上的擔憂與疑問罷了。或者,他只是想說說那條通往海邊的小路變得更熱鬧了,但也沒那麼漂亮了。又或者,他只是想說說對他的思念……更重要的是,他盡可能平靜地說,自從阿爸離去之後,姊姊如何繼承了姑姑的手藝、如何肩負起家中經濟、如何放棄學業與青春。而今,這麼多年過去了,姊姊仍然守著那一方小小的按摩室,只要客人一來,就到屋後燒水,接下來兌好水溫給客人泡腳,然後熱敷,上精油,從後腦勺的風池穴開始往下走:啞門、大椎、天宗……像孤單的女人走著冗長的台步,步步為營也步步生姿,姊姊一個手勢、一個吐納完成了當年對家的承諾,只不過外人未嘗看見眼角那揮之不去的細細哀傷――

都多久以前的代誌了,講辛酸的嗎?姊姊說。

恁爸爸就是在那時陣纏到那個不見笑的。母親說。

你怎麼沒叫阿爸轉來?你不是最會轉了?姊姊說。

莫怪妳小弟,伊也是一趟路遠落落。母親說。

伊根本就是在浪溜嗹。姊姊說。

總講一句,破婊沒藥醫。母親說。

似乎怨憎有多長,記憶就有多長,記憶有多長,足以記住的事情就有多少,漸漸只記住了父親的荒唐與母親的淚水。然而姊姊的心情呢?像是徹徹徹底嵌進了按摩床上那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氣孔,姊姊把自己的臉往上一靠、兩手一扳,從此人床不分,一心懸念:「媽媽已經倒下去了,如果我們不能振作的話,還對得起她嗎?」早早就把青春褪去,把世故披在眉間,這樣的姊姊自從走進姑姑的按摩店那天起,變成沒有妝扮、沒有修飾也沒有表情的苦行僧。有時看著她日復一日燒著開水,日復一日把水壺刷得晶亮、把床和椅子擦得一塵不染,日復一日站在店門口招呼著來來去去的客人,不由得心疼:難道她不需要朋友嗎?難道她內心不會有一絲絲憤怒?難道她沒有疲倦沒有不想再待在牢籠似的小空間裡嗎?

而更令人憂心的是,姊姊一如姑姑,迄今仍未遇見「有緣人」。

什麼有緣沒緣的,姊姊說,你要是可以靠自己的話,我也不必那麼艱苦。

阿母?你講她幹什麼?姊姊說,小孩子有耳無嘴!

你管好你自己就好了!姊姊說,這個家將來就靠你了。

這個家明明靠的就是她啊。要是沒有姊姊的話,只怕他們早就石化了,要是沒有姊姊的話……像是海的顏色忽藍忽綠,濛濛的水氣墜入臉上癢酥酥,在風浪暴起的瞬間,有人帶著雨傘前來牽起他、牽起母親,他知道那是誰,也知道該說些什麼,卻遲遲無法開口,心裡埋怨著:是不是我們也該振作了?是不是母親不要再三句離不開父親了呢?

「所以咧,要我向伊回失禮嗎?」母親恨恨地。

「未食全步數,食飽沒半步!」母親起身。

「看看我這隻手!」母親冷不防指著他。

彷彿受了傷就是需要同情,而好不了的疤需要永遠的同情。多少年來,母親疼惜著她的三根指頭,動不動就說那是父親在她身上留下的永恆印記,也因此,那天臨行前,父親的一番話使他豎起耳來。

父親說:「是恁阿母先跟人走欸。」

父親說:「我沒跟她計較,還好嘴叫她轉來。」

父親說:「可惜人轉來,心早就走得遠遠的。」

「水潑落地欸。」父親說。

「結果,我走得比她還遠。」父親說。

「其實,我一直在等她。」父親說。

後來父親說了什麼了,已經不復記憶了。只記得窗外的那條河上,波光粼粼,而有個老人戴著斗笠走過來又走過去,奇特的是,他的斗笠上插滿了香,香煙裊裊,好似一種與天地溝通的方式,好似,每個人都揣著祕密,慎重而不知所措地抉擇著何時將它說出?

姊姊說,你講這些做什麼?我早就知道了,姊姊說。樣子並不特別訝異也不覺得憤怒,就是一如往常地看望屋外的海,看望形形色色的遊客――愈來愈多的觀光客湧向這裡,他們開開心心地乘坐三輪車、騎腳踏車以及拉扯著風箏,又或帶著釣竿走進海岸測風、放餌……既然都知道的話,為什麼姊姊還不放過自己呢?

依舊難以想像母親也曾經出軌的事實。

那你都幾歲了,為什麼不有出息一點?姊姊訕訕地。

恰是颱風天,整座島像口井,嗚嗚發出低旋的哀鳴。他想起小時候蹲在井邊看阿嬤洗頭,頭髮長得像一疋布,必須一面踩著一面按捺汲水器,源源的地下水沖開團團泡沫,堆堆疊疊雪似地全匯聚古井旁――一朵黃槿落進了水漬底,載浮載沉――那井似乎藏著什麼,所以每次阿嬤提起時總是竊竊私語。這時候,一抬頭,烏雲密合,黑壓壓匯入海的另一端,奇特的是,島的這頭卻亮晃晃,似乎雨下到了潮間帶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冷不防,一聲巨響撞在消波塊上,激起點點浪花,白而脆薄的水幕越過路心,捲起樹棚架間啪啪翻飛的暗影。

「要加油啊。」他記得母親這麼說。無聲的唇形隔著客廳一半陰暗一半明亮,像遠遠的那抹浮雲,扁而尖狹。

「要好好保重,咁做得到?」那是即將去台北讀書前夕,母親眼底的那口井晃了晃,裡面也藏著什麼祕密嗎?

「要乖,知否?」母親用力摟了摟他的肩。

這一刻,他奮力踩著腳踏車,奮力地追著那個離得很遠,但又跑得很近的黑影:頭髮像黑色的瀑布飛張起來,一眨眼躍過公園那隻碩大螃蟹雕塑,一眨眼又跑進了小巷裡……究竟要騎去哪裡呢?也許哪裡都可以吧,也許只要等自己想清楚了,就不會覺得世界有多複雜了。

「頂擺阿姑的客人還說,阿母從足早以前就有交一個……」姊姊說。

「唉啊,只要伊有歡喜就好啦,你咁講沒歡喜?成日這樣浪流嗹。」姊姊悶悶地。

「欸,你哭什麼啦?只是叫你要振作啊。」姊姊放軟了語調:「查甫囝仔不認輸欸。」

迎面而來的水氣刺得很,路面都是腥野的氣息。如果走到海邊,可以發現夏季沿岸到處都是死亡的水母:紫藍,幽黑,一點也不若想像中的透明與柔軟,那是伴隨著又酸又甜說不上喜歡或不喜歡的氣味……一個轉彎,車子已經來到姑姑的按摩店前了。他想,也許姑姑會知道一些什麼吧,只是她始終沒說出口而已。也許,像住在海邊的人家都有一口井,井上的鐵蓋推開時,總是緩慢而尖銳地發出刮磨聲,在那之後,會是沉重的水花,或者什麼都靜止的樹影呢?

「啊,東東你怎麼站在那裡淋雨?趕緊進來!你何時轉來的?放暑假了喔?」姑姑驚慌失措地撐了傘跑過來:「要來怎麼沒先打個電話來?講起來真篤好,你媽媽也在裡面抓龍抓得哀哀叫。」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他立在腳踏車旁,看著那熟悉又陌生的按摩店,有一片刻說不出話來,必須等到姑姑新養的那隻柴犬衝出來,這才對姑姑說:「沒啦,我只是有單薄想妳,想說跑過來看看欸。」

「姑姑最棒了啊,姑姑好棒唷。」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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