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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曼哈頓
◎郭強生
從你第一次走進店裡，在吧台最右手邊的位子上坐下，你略帶不安的張望眼神就彷彿一盞搜索的燈光，讓我的手不由得開始發顫。終於，命運想起了它曾對我開過的殘酷玩笑，不甘心就這樣放我如陋巷之鼠般從它的掌心脫逃。
而這一次我已一無所有，15年前以青春理想與金錢做為籌碼，不向命運低頭的傲氣，如今只留下幾道額頭的深紋與一顆半花白的腦袋聊以紀念。
辣妹打扮的老板娘連Bartender這樣一個職稱都不吝施捨：你年紀也太大了吧？算你運氣好，最近客人多，你就幫忙小四送送酒整理桌子好了！從曼哈頓上城氣派中餐廳的老板，到此刻站在台北小酒館吧台後的服務生，我多數時候都隱藏起自己，站在不顯眼的位置。
直到你坐在你已習慣的老位子，我決定開口。
小四卻先一步熟練地開了一瓶你慣點的海尼根。我已趨前的腳步不得已又退後一步。
你總是一個人。
店裡其他熟客划拳擲骰子，你總是專注仰頭望著無聲電視螢幕上的球局，間中偶爾用你那稚氣卻略帶憂傷的眼神環視一下四周。但你永遠忽略我的存在，眼神從不曾掃向洗杯同時正用眼角偷偷打量著你的我。你放下酒瓶，掏出手機，一聲喂後跳下椅子走出店門。
這是另外一件你愛做的事，講手機。
那聲喂在我腦海中遙遠又熟悉，凌晨回到住處和衣就寢，我都能彷彿聽到你的招呼。是在叫我嗎？又是誰在叫我呢？
你的聲音竟和光相似。光與我初識約莫你現在的年齡。而那時我是老板他是夥計。光如同他的名字，將一個已婚的男子的昏幽生命照亮，隨即又如閃電將他擊碎劈毀。火紅邪惡的光，溫柔順從的光，我到今天還解不開這兩者的矛盾。一生的積蓄，一場婚姻，一個家庭，全斷送在那道光裡。從此我以為陰影中應該是安全的，酒館的夜生活讓我再不用面對白晝，面對白花花的真實與赤裸裸的自己……
你回來了，左右打量找不到酒瓶。原來小四不經意收走，以為你已離去。
阿叔，你在發呆啊？客人還沒走你怎麼沒告訴我？小四不耐煩地推開我，要去開冰箱再取一瓶，你卻開了口：嗯──算了。我……改喝別的可以嗎？
我趁小四還沒轉身立刻上前一步。喝別的牌子？ASAHI今晚有促銷，兩瓶送一瓶……
你望著我，意外地笑了：我，我想喝調酒。
小四報了一連串酒名，Long Island？Magarita？White Russian？你閉上眼，搖頭。而酒吧那頭又有人喚小四，我和你尷尬地被暫時遺忘。
我能幫你調一杯特別的嗎？
你聽說後只點了點頭。我鼓起勇氣再多搭訕兩句：現在是什麼心情呢？不會是要我調一杯失戀酒吧？
你信以為真：有這種酒嗎？
我突然忍不住拍了拍你放在桌面上的手背，你警覺地立刻抽回。
沒想到小四早已站在我的身邊，一切看在眼裡。阿叔，三桌收一下。
我帶著抹布托盤，假裝沒事地走向吧台外，告訴自己不可以回頭，心頭懊喪不已。我聽見小四壓低了卻仍清晰的聲音：是啊怪老頭……小咪姊看他可憐吧……聽說還從紐約回來的，不曉得以前到底幹什麼的……
我選擇不去注意你接下去的應答，只要聽見了，我便等於被你謀殺。我以為你會告訴我：請給我一杯酒，要有你的記憶和我的期待，攙一點我青春的蘇打氣泡和你沉穩的酸苦檸檬，也許可以濃烈一些，如同入夏的陽光燒燙整個舌頭，而我的唇印上杯口的時候，你知道你就從此自由了──
我為光調過一杯失戀酒，知道他將離去的最後一晚。他再也沒有醒過來。
你走向我，我一個踉蹌驚跌在地；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我……
你只是冷冷地看著我。
我在眾人的訕笑中爬起，一抬頭只看見你坐在吧台的角落，正端起了一杯曼哈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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