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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母女學步】洪愛珠／猶生（下）
◎洪愛珠
◎洪愛珠
女兒剛學會翻身。在我們的雙人床墊上，她雙手上伸，奮力側身翻過一圈，興奮得咯咯出聲。我和先生守在四周，唯恐她翻下床。但僅僅一瞬間，就在我們眼前，嬰兒加速連滾數圈，撞開緊靠床架的嬰兒床，從縫隙直直摔落地板。
我們尖叫衝上前。四個月大的嬰兒，躺在同時被她捲下床的厚棉被上，一臉懵懂，毫髮無傷。她不知道，一眨眼的時間裡，父母渾身的血液都涼了。
連帶想起一事。
小時候陪媽媽上頂樓晾衣。晾衣架是兩根金屬立柱中間綁上鐵鍊，金屬柱固定在灌滿水泥的營業型掬水軒糖果罐底座上。十分沉重，強颱來也吹不倒。媽媽從洗衣機裡撈出衣服掛晾。我在一旁吱吱喳喳說話，雙手抓著其中一根立柱繞圈子玩。
突然間立柱好像斜了。也許是我造成的，但來不及思考，它就向我歪倒下來，我因嚇傻而寸步不移，只見媽媽大喊，扔下手中一切衝過來。下一瞬，柱子重擊地面，扯動另一根也倒下。我在媽媽懷裡沒事，而她還在發抖。
想當時，我媽的血應也是涼的。
●
孩子才新生，不知何故，我竟不時念及那些生之背面，倖存的剎那，以及死蔭。
嬰兒是多麼容易死掉啊。腦殼軟，骨頭細，稍微用力就能抹滅。聽過父親家族裡一個同輩的孩子，稚齡時出門，遭流浪犬狂吠一陣後，當天就給嚇死了。我父親今已七十，不知他那敏弱表親之魂靈，後來去了哪裡？
啊，人命脆脆啊。家族老人們瞇細了眼，以台語道。語氣漸淡遠，如祭祀時裊裊的輕煙。
實際上，難道不是所有人命都脆脆啊。
我的二舅舅，人中俊彥。長得極帥，竟還聰明大器幽默，有最好的性情。美國念書回來，學會以西洋方式親吻我老派外婆的臉頰，逗她開心。如此完美的孩子，三十多歲時在美國出車禍，當場沒了。噩耗以國際電話傳回家，台灣時間是清晨。我剛升國中，還得上學，走出家門，見我一生莊嚴氣派的外婆蹲在庭院一隅，手抱膝蓋屈緊身體，母獸一般嚎哭。我子啊――我子啊這樣，黑天黑地地哭。哭成一口乾掉的井，回聲陣陣都是啞的。無人能近，無人敢勸。
人母最終極的恐懼，就是失去孩子。我成為母親後，體內也彷彿有了一口井，偶爾聽見遠年裡的回聲，一陣一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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