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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林徹俐／大崗山齋飯與岡山羊肉 － 2之2
圖◎薛慧瑩
◎林徹俐 圖◎薛慧瑩
我結婚後，先生和父親一樣嗜吃羊肉，但他不僅沒在羊肉店點過羊大骨湯，更不懂吸管的妙用，於是一回我替他點了羊大骨湯，饒有趣味地問他，知不知道店家附上吸管的用意，他也百思不解，於是我就如同當年父親為我示範的正宗羊大骨湯吃法那般，向先生好好教學一番，先生帶點遲疑跟著做了，除了要他小心吸的時候別被燙到，我看到他頻頻點頭，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說原來要這樣吃，飯後他說牙縫裡似乎還留著那羊骨髓的香氣。
父親最後一次去大崗山超峰寺，大約是他病後的時光了。當時家人為了讓他多運動，想盡了許多方法，父親不願在家附近的公園運動，怕遇見了熟識的人，被看出病容，加上對於運動又極為被動，家人們只好一直尋找近郊步道帶他去走路，回想起兒時父親極愛大崗山，便帶他去超峰寺祈福，順便讓他多走路，兒時的行程，變成我們帶著父親走。父親說超峰寺依舊香火鼎盛，山上的空氣比較好，他也願意參拜完後，去散散步。
有一年過年，父親突然主動說想去超峰寺拜拜，平日香火就已鼎盛的超峰寺，過年間人潮又顯得更多，父親戴著兩層口罩，一層防霾，過濾空氣，另一層則是防飛沫，杜絕病毒的，當時新冠肺炎仍蔓延，父親卻堅持在一片人潮與香煙彌漫中，向觀世音菩薩求個運籤，我們相當擔心他，怕人潮帶來病毒，又恐慌著煙霧太多讓他不適，這些都沒有勸退父親，擲筊花了很長的時間，菩薩不知為何一直沒賜予聖筊，加上父親又堅持要三個聖筊才可以，至少跪了半小時以上，終於覓得一支籤詩。菩薩說目前狀況雖不好，但若好好堅持便能過，離開主殿後，父親在寺前的廣場意味深遠地眺望遠方，說菩薩的指示他知道了。
那時因疫情，齋飯改為便當的形式，而父親在做治療，深怕他有感染的危機，於是我們也沒有拿齋飯便當，僅是帶父親像過往那樣在寺的周邊走路當運動，然後開車往後山去看看風景。下山時，大家都想到了羊肉，可惜也因為父親正在進行治療，怕羊肉太燥，他吃了會不舒服或上火，因此也暫緩了這件事。如今想來很可惜，應該外帶一份羊骨湯回家，也許不能吃太多羊肉回味，至少有一碗羊骨湯能稍稍慰藉父親那挑嘴的味蕾，羊骨湯混著羊骨髓的滋味，於我始終是溫暖的存在，當然味道也是一絕。
在父親的療病期間，為了健康考量，日日為他打蔬果汁，餐桌上少不了蔬菜，母親慣常滷三層肉給他配飯，還被我們糾正。治療的時間愈長，父親愈是抗拒喝蔬果汁，滷三層肉倒是很愛，那時才漸漸發現，父親極度不嗜菜，他認為菜就真的是配飯的，主食還是要有魚或肉，若是他愛的蔬菜料理，也都要夾一點肉絲或肉末去炒。回頭想想，才發覺那麼當初怎麼能忍受時常中午在大崗山吃齋飯，並且還帶著我們一起吃，想想對他來說是大不易，但或許是敬神佛的關係，父親從未談及此事，加上他能被神明附身的體質，本就初一跟十五會茹素，只是我一直以為父親也喜嗜那些清甜蔬菜組成的齋飯。畢竟過去我們也曾經造訪過一處超峰寺附近的尼姑庵，不確定是不是如今的龍湖庵，父親見他們自給自足種田，頗有興趣地隨著師父們去參觀田地，當時他們種一些市場上少見的蔬果，全部是庵裡要食用的，父親出身農家，因此和師父們談起耕作非常開心。那些年，誤以為父親對茹素是有興趣的，沒想到父親嗜肉甚深，也難怪我們下山後都要去岡山嗑一頓羊肉。
人生的最後一段，我們替父親選擇在安寧病房裡緩緩地減慢呼吸，讓他能以最不疼痛的方式脫離肉身苦痛。那一週的病房時光，父親意識還清楚、能簡單表達時，便吵著要拿他的一塊觀世音菩薩玉佩，從普通病房轉入安寧病房後，我們一直讓他把觀音握在手中，他大多的時間在昏睡，但並非沒有意識，不曉得有什麼放不下，他不進食好幾天後，生命跡象仍穩定，家人們輪流在他耳畔細語，除了要他放心家裡的一切，後事都會照他曾提過的安排之外，說最多次的就是：「爸爸，你放心綴佛祖、觀音去修行，這个肉身太痛，咱毋要……」家人們輪流握著父親的手，而他手裡握著觀世音菩薩。
在父親最後一段路時，我在心裡對著大崗山超峰寺的觀世音菩薩默念，希望觀世音菩薩帶父親去修行，父親這一輩子做了許多善事，雖然生前過得很苦，人生充滿災難，但他對神佛總是虔誠，該添的油香，該有的祭祀，他從未少過，也因他的不忍人之心，總是默默承受來自別人的惡，卻無私地將善獻給他人。
父親雖然因能被神附身，素日裡信奉道教，身後事也依道教儀式進行，但父親對於大崗山的觀世音菩薩始終信仰，超峰寺是佛寺，亦有許多出家人在此修行，但建築外觀卻是道教廟宇模樣，或許代表著菩薩的大愛與包容，可以接納所有來到這裡的人，每一朵如蓮的眾生，我相信菩薩能接納曾做為神明乩身的父親，願意接引父親到西方極樂世界，讓他幻化成淨植的一朵蓮，長在觀世音菩薩所經之處，遠離世俗的紛雜與肉身苦痛。
在父親病中的那幾年，家人間提起抄經為父親祈福的行動，希望他能夠破除我執，我揣度著他是因為生病的不適，加上治療的辛苦，因此不斷地感歎自己勞苦一生，為何晚年又生病，他明明幫助過無數人，卻總是得不到他人的感恩，怎麼命運無法好轉。父親終日回想過去，不停地謾罵、抱怨，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要承受如此苦痛，因為無法理解，他只能責備神與祖先，從未庇佑過他，於是日日活在自己的苦業中，難以解脫。情緒隨著病情起伏高下，有時在車流裡，見陌生人行車違規，他也要大罵一番，像一個憤世嫉俗的人，看這個世界的一切不順眼。因而我為他抄過幾次《心經》，一來是兒時在超峰寺謄抄，加上學校要求背誦，《心經》對我來說是最為熟悉的，即使再也無法將全文背出，但仍記得好幾句。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雖短，卻是佛教重要經典，流傳也廣，裡面蘊含了佛陀的圓滿智慧，詮理相當微妙且深奧，據說有無邊的不可思議功德，念持的話，可以從中獲得安定的力量，如果可以，我希望父親能獲得那分安定，當時從廟宇裡拿了許多抄寫本，謄抄的最後都要寫著「願以此抄經功德，迴向給○○○」，謄抄時我想起第一次抄《心經》時，父親在雨中為我撐傘，如今換我為他抄經迴向，我想安慰他說，沒有關係的，佛教相信因果業報，良善的父親一定擁有某些別人沒有的善果。
《心經》的前幾句，「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涵義是，若要學習更深的般若佛智（行深般若），度化眾生到解脫的彼岸時（波羅蜜多時），最重要的第一步，必須先覺照世間一切色相的生滅虛妄（照見五蘊皆空），才能夠因為真正的了解、知道無我，而渡化一切受苦的眾生（度一切苦厄）。父親那麼多年來，在大崗山祭拜菩薩，要是他能進一步了解經文要義，能覺照世間一切，懂得無我，而渡化也是受苦眾生之一的自己。身體病痛讓父親一直在苦痛的迴圈中，像莫比烏斯環，他次次重新細數過往的付出，收不回的付出，被踐踏的善良，怪罪自身命運之苦，始終無法感知菩薩的渡化。我只好在他的埋怨中，次次在心裡為他默念《心經》，願能迴向給父親。
父親鬆開了握著觀世音菩薩的玉佩，嚥下最後一口氣，自主閉上眼睛，我相信他最後真的無罣無礙了，他將搭上慈航普渡的那艘大船，隨著西方三聖一起前往西方極樂世界。
在長眠地的選擇上，父親自己擇好一處清幽的佛教寶塔，在台南郊區的小山丘上，環境頗有禪意，制高點能遠眺大崗山，我想父親真的要隨觀世音菩薩去修行了。雖然塔內拜飯僅供素食，無法吃肉肯定讓父親有些不習慣，而我們答應他，平日裡委屈些，往後來祭拜他，便會帶上一些肉味補償他。
記得父親的喪儀中，有一段問說，有沒有最後要對父親說的話，大姊做為代表，對父親說：「下輩子、下下輩子，往後的每一世都投胎去好人家，不要像這輩子這麼辛苦。」並提醒父親不要再有罣礙了，他這輩子做了很多好事，圓滿了，朝著菩薩那裡的光去修行。
家中無人承繼父親的通靈體質，當然無法與神或靈溝通，但我想超峰寺的觀世音菩薩會接引父親，「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我最後為父親誦念一段《心經》，讓他知道人世間的我們，依然愛他，無論是否真能迴向，但我們選擇相信，相信他在菩薩身邊，在極樂世界，過得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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