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親不知子 上

◎魚夢翔

車子在山路上迂迴前進，忽左忽右與蓊鬱的路樹擦肩而過，繞過最後一個小山之後就看到海了。盪盪泱泱的藍色太平洋無邊無際地在眼前開展，到了海岸公路之後就不需要再不定時去翻找地圖了。順著山海間的公路前進是不會迷路的，並沒有太多交岔分歧的複雜公路，車輛也自然變少了，不過車速倒是快了，我不趕路，所以我幾乎都選擇讓路。難得有機會不用錢可以買到昴貴的奢侈品──不趕路的心情。也許這山與海美麗的自然景觀有種讓我不想趕路的恬淡影響力，大自然的力量真是神奇啊！事實上是我不趕時間，現在才下午兩點鐘，我只要在明天早上八點半之前到達台北的公司就行了。我在一家外銷成衣公司當外務，說明白一點是個類似打雜的職務。海岸公路上視野廣闊，天空碧晴如洗，周遭青山白雲環繞感覺好不神清氣爽。大好美景盡在眼前任我雲遊，公路左邊群山聳立，傳說世世代代守護這片土地的神靈就藏身在那終年雲霧繚繞的山之巔，所以這寶島的後山還保有一點尚稱得上純粹的自然氣息，也間接阻斷了西部四下流竄的污濁穢氣，打開車窗盡情讓海風迎面吹拂，偶爾會接近巍峨矗立的山壁，眼光就不自覺轉向懸崖下藍得發紫的廣闊大海。沿著山海間的道路穿行北上，有一股小小的衝動，想要停滯在這山雲浪海流轉之間，像是要把這些影像存錄進腦海中似的欲望，心裡有個聲音要我停車，停下來多看些平常難得看到的，多感覺些平常無從感受的，也許可以領悟一些大自然的真理，不過根據經驗大都是感慨「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多。再上路時發現印有黑色水牛圖騰的罕見交通號誌，提醒我小心過馬路的牛隻，最好同樣以牛步的速度通過。還真準，沒多久就遇上一群穿越馬路的水牛，要再前進也難，只好停在路邊等牠們通過。看著大牛小牛悠哉走路的步伐令人有種時空倒錯的感覺。農業時代牠們擔負著犁田的重勞力工作，等到老了，拉不動犁了，還要被人類殺掉吃掉。現在工業時代雖然不用再耕田，可以優閒地度過少年的時光，到了壯年還是免不了當肉牛被吃掉的命運，我想下輩子還是無論如何也不要當牛的好。公路綿連彎延，轉折起伏，像條隨著東北季風飄動飛舞的彩帶，走完長下坡路段路況變成緩步攀高，前方不遠處可以望見陡峭的絕壁式斷崖。傳說古時候公路隧道還沒有開通以前，往來的行人只能順著絕壁極小部分凸出的崢嶸岩隙攀爬而過，任何人都自身難保，更顧不得別人的安危，即使親如父母子女也無法相互照應，所以自古以來便叫做「親不知子」。正當我遠望海上如一葉扁舟的漁船，回想這段典故的時候，突然瞟到眼角上方掉落了一些什麼東西，腦袋裡頓時閃過一個不由分說的念頭──是從岩壁上坍落的幾塊岩石。我的車速不快，可是從照後鏡裡我看到後方有輛快速接近的來車，如果這時候，我緊急煞車，它一定要撞上我，因此我只鬆了點油門讓車速自然減慢，以免遭到後車的強烈撞擊。落石瞬間在我車頭前方滾進車底，底盤發出「孔孔孔」的巨大噪音跟震動，好像肚子被砲彈擊中的感覺。我把方向盤右打靠邊停下，緊貼後面的來車繞過了我的車，不帶一絲憐憫地加速通過。下車檢查發現一顆排球般大小的石塊夾雜著幾片碎岩卡在底盤，有一根像是傳動軸樣子的鐵桿，一端斷落在柏油路面上。引擎聲音聽起來不太對，似乎是在空轉，再上車試踩油門，果然上了檔也沒反應。打上空檔熄了火，把車子後推幾尺，確定岩石跟底盤脫離之後用枴杖鎖費力地把落石推頂出來，這中間有不少車輛從我身旁呼嘯而過。為了安全起見我慢慢把車子推到完全不妨礙交通的懸崖邊空地，再拿出早已預感無法收訊的手機，斗大的汗珠一粒粒從額頭上滴落。決定在附近走一走試試手機，因為山勢陡峭的關係，手機在附近收不到訊號，附近都試過之後，估計前後大約有五公里長的路段都無法收訊。愉快的心情再度成為昂貴的奢侈品，只好一邊走回拋錨的地方一邊舉手攔車。不出所料走了十幾分鐘沒有一輛車停下來，好像大家都有相當遠大的目標，每個人都只望著遙遠的前方趕路。我一度懷疑我是隱形人而走到馬路中央，結果迎面而來的一輛BMW撳著嘎響的喇叭閃過我加速而去，深色玻璃裡面的一男一女眼睛嘴巴張得好大，一副大白天看到鬼的樣子。沒辦法我只好先乖乖走回停車的地方再說。我想到我車上有些什麼工具，手搖千斤頂、螺絲起子、扳手、打氣筒、救車電線、遮陽板、補漆筆、準備送修的塑膠Model、在各大十字路口停紅燈時發送的暫時停車連絡牌，還有過期的汽車蠟，好像沒有一樣東西是可以把斷掉的傳動軸接回去的。真後悔以前沒有注意過這種事，在郊外被落石打斷底盤的傳動軸是隨時都可能發生的意外啊！下次到大賣場一定要特別注意買下傳動軸快速修護工具組，放在車上以備萬一。回想起自己做任何事都粗心大意，久久沉浸在無用的後悔情緒裡，卻偶然想到一個攔車的辦法。我把塑膠假人從後行李箱拿出來立在路邊，再脫下自己身上汗溼的襯衫套在假人身上，不出所料果然馬上就有路過的車子靠了過來。

「白灰兩包，七星一條。」銀色M－Benz C280裡面的年輕人歪了一下鴨舌帽探出頭來對我說，車裡面的Avril激動地大唱著〈Don’t Tell Me〉。

請繼續往下閱讀...

「抱歉，我不是賣檳榔的，我的車……」我拉大嗓門很快地解釋，話還沒說完他老兄吐了一大口檳榔汁噴了我一褲腳，油門一踩車子「普呼」一聲就跑了，揚起一片灰塵壓得我睜不開眼睛，噴了噴唾沫吐掉吃進嘴裡的灰砂，跟泥土的味道不太一樣，後面來的Camry跟Buick都沒有停車。約莫過了十分鐘靠過來一輛改裝的Civic，我機械式地上下擺動右手，車裡的兩個年輕人直瞪瞪地望著我，好像是在看某種稀有動物，深藍色Civic沒有停車，只保持閱兵般的速度通過，不知名的電音舞曲漫天價響，聽不到音樂的旋律，繞舌的歌聲搭配著節奏鼓聲隆隆作響。對看了半天，我本來想開口，但因為舞曲太大聲就算了。車子走了之後可能因為低音頻流竄到我的臟腑裡面的關係，弄得我忍不住趕緊跑到懸崖邊小解，這中間又經過了一輛Accord跟一輛Nissan SUV，再等了一輛快速通過的SAAB-95，我決定放棄繼續徒手攔車。

我把模特兒收進後行李箱，用透明膠帶把幾片暫時停車的紙卡拼貼成一塊大紙板，用補漆筆寫下「台灣獨立」四個大字高舉頭上，果然馬上有一輛Volvo S-90停車，不過車上的老男人只搖下車窗罵了一句：「你這個數典忘祖的混蛋，你是石頭裡蹦出來的野山猴啊？不詛咒你被抓姦在床我就跟我的二號情婦分手，你這天殺的王八蛋！」車窗搖上之後我又吃了一鼻子灰，幸好我閃得快，要不然落下山崖的那口濃痰就貼在我臉上。後面又來了一輛Mazda SUV，因為前面那輛Volvo的關係，我刻意跟車子保持一點距離，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滿老實的爸爸牽著他年輕的老婆帶著五個兒女下了車，一過來就跟我說他們完全支持我的主張而且要馬上幫我連署。我立即向他們解釋我的狀況，眼鏡爸爸聽完抬頭看了看我，對我說：「是這樣啊。」沉默持續了一下子，他又恢復滿口要全家連署的意識，教我要繼續為我的理想堅持下去。我說可不可以帶我到前面的城鎮我好打電話求救，要不然請他幫我叫拖吊車也可以，不過他堅持先連署完再說，逼不得已我只好把公司的訂貨資料簿拿出來，翻開後面的空白頁先寫上「連署書」三個大字再拿給他簽名，結果他老兄簽完了他老婆不簽，於是他命令他的五個小孩依照順序簽名，他老婆則是在一旁咒罵他不得好死，說那一天她就回她山東老家永遠不再回來。不知道是不是衝著我的關係他老兄惡狠狠地吼她說：「有種妳就走，現在馬上走，永遠不要回來！」他的大兒子聽著MP3隨身聽，目不轉睛地玩著手上的遊樂器，兩個女兒也人手一機聽著MP3，一個哼著手上Backstreet Boys的歌詞，另一個垂下一邊耳機試著接通沒有訊號的手機。我好心跟她說我在附近都試過了，確實是收不到訊號，不過她好像沒聽到我說的話一樣繼續虐待她的手機，兩個剛學會走路的小朋友在路旁挖起砂來了。老實爸爸把我的訂貨簿拿給他的大兒子，他兒子眼睛沒離開過遊樂器，畫了符繼續玩他的。兩個女兒邊簽名邊互吐舌頭鬥嘴，然後他老兄牽起那兩隻還不會寫字的小砂手，簽下歪歪扭扭的兩個名字。眼看最後一個字就要簽完的時候他老婆突然搶了過來，把紙筆摔在柏油路上，她老公立刻跟她扭打成一團，我好不容易把他們兩個拉開，幾個小孩依然各自繼續進行著他們熱衷的活動。折騰了半天差一點沒說破嘴才把他們全家勸上路，爸爸臨走前搶過我手上的訂貨簿，在「連署書」前面補上「台灣獨立公民」六個大字，然後把簿子還給我，勉勵我一定要再接再勵，還說現在能堅持到底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我暫時把簿子擱在車後斗上，去幫他把玩砂的小鬼抱進車裡，不小心被小孩手上的砂撒了一臉。拂去臉上的砂我不灰心，但是對於引起他們的家庭糾紛我感到相當自責。當我還在為這件事懊腦的時候一個頭戴鴨舌帽的老先生騎著摩托車迎面而來，帽子前面發亮的國旗黴章相當顯眼。他沒有停車卻一手抽出綁在機車龍骨上的枴杖向我揮了過來，還好我閃得快，逃過了他的霹靂杖，不過他因為用力過猛歪歪扭扭地差一點衝落山崖，千鈞一髮之際還好我把他連人帶車拉回馬路上，他不但沒有感謝我還罵了我一句：「不要臉的東西。」就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我想到這個方法顯然不管用，於是我把紙板上原來寫的四個字擦掉，改寫上「中國統一」四個大字，同樣高舉頭上，果不期然，接著過來的一輛VW黑色廂型車馬上靠邊急停。（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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